（接《何其美好（1）》）
第四章：
罗杰回到家之后，爸妈说很担心他。爸妈居然很担心我，罗杰心想。
继续说谎吧。继续欺骗我吧。我迟早会离开的。我永远不给你们添麻烦。
罗杰说：“今天错过了校车，我走回来的。你们怎么不去哥哥房间呢？”
爸妈听了先是一愣，回答道：“傻孩子，哥哥在睡觉啊……”
是吗？哥哥睡着的时候你们才愿意关心我吗？那我也去睡觉好了，你们谁也别管。
“我去洗漱了，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踩到水坑里去，裤子……”我在干什么？我一句也不想废话！
“吃了晚餐再去吧。”爸妈察觉到罗杰脸上有泪痕。
“不饿。”扔下两个字，爸妈站在过道上说不出话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罗杰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他无论觉得怎样委屈，还是会被理智打败。爸妈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只能这样劝说自己。今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失眠。谁都一样，第一次失眠一定是因为心里惊涛骇浪，念头打仗。
之后的日子里，他努力扮作一个乖孩子，不给家里人添麻烦。他不愿意记起那天晚上发生的种种，每次哥哥有什么需要，他总是优先为哥哥考虑。
不论是夜里哥哥发病，爸妈需要离开家送他去医院，留下罗杰一人在家，还是家里经济受挫，爸妈需要拿罗杰的学费去垫哥哥的医药费，他都毫无怨言。
但是他仍旧是个孩子。
每一次忍耐都是往心理护甲上重击的一拳，再坚强的人，也有崩溃的那一天，何况，他仍旧是个孩子。
那天罗杰悄悄地离开了这座房子，在此之前，他告诉爸妈今晚要早点睡。然后他趁爸妈喂哥哥吃药的空隙，悄无声息地离开。
没有什么导火索，对于这次离家出走，他蓄谋已久。
要是非有不可，那只能是无数次重复的片言只语和漠不关心。
哥哥的病情日益严重，他已经不能再“拖累”父母。
他去了好朋友菲茨家。但是之后要怎么办，他一点都不知道。
第二天，妈妈来找罗杰。劝他回家。他们发现罗杰没有下楼吃饭，以为他已经去上学了，但是直到校车司机把喇叭摁个不停，他们才着急起来。
妈妈说爸爸没来，因为要送哥哥去医院做年检。她只是拉着罗杰的手，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母子俩沉默不语。
这件事上罗杰犯了错，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于此事绝口不提，但是他再没有离家出走的念头。根本不够彻底。
回到家之后，罗杰以为家人都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因为爸妈从不谈及这件事。他觉得正和他意，因为他对于自己犯错这件事，毫不推卸。
罗杰感觉到心里的护甲又加厚了好几层。
这次可以忍多久呢？
第五章：
要想让一个人长大，你不仅要给他时间，你还要给他勇气。
罗杰18岁那年，高中毕业。
7年里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和朋友相处，和家人保持距离。他也学会了和哥哥相处，确保自己可以帮忙照顾哥哥，又不会受到伤害。
学校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最不舍得离开的地方是放学后的校车。
但是他熬过来了。
对于第二天的校园生活的期待已经成为他面对家庭生活的全部动力，寒暑假他则用社会实践把生活的空隙塞满。挣得的钱一半给哥哥作医药费，一半存进自己的账户。
那么久的校园生活，爸妈从未参与自己的任何学校活动，他已经不是11岁的小孩，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孤儿”的事实。
以前教哥哥做题，现在他会跟他讲笑话，告诉他学校里发生过的各种逸闻趣事。有些不适，但是他记得哥哥说过：你是我弟弟，我们不分彼此。在他极少数的正常的时候，他们的对话让罗杰感到温暖，他还是哥哥，内心里没有变过。
哥哥已经22岁。21岁之前，他几乎就是越长越大的巨婴，但是22岁这一年，哥哥的身体像是快病死的老树突然移植到了新的土壤里一样，逐渐焕发新生。他与罗杰的对话时间也逐渐加长。每次说到动情处，兄弟俩会流下眼泪。
罗杰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被逼无奈，他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自己陪衬一般的存在，所以7年以来他期待离开这个家。上了大学之后，他就可以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他渴望没有任何偏见与忽视的家人。而这被称作自由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学校举办了最后的毕业晚会之后，罗杰就毕业了。对于校园生活无比热爱的他，为了这次毕业晚会筹备了很久。他打算在晚会上表演一曲他练了很久的钢琴曲。
而就在晚会前天夜里的餐桌上，爸妈突然提出要参加罗杰的毕业晚会。他手中的餐具停滞在半空中，苦笑道：“好啊。哥哥怎么办呢？”他没打算问这么刁钻的问题，但是木已成舟。说什么要参加我的晚会？现在才说，有意义吗？你们还是在家照顾哥哥吧。
“罗伯身体正在康复，医生说可以带他去公共场合，这是康复训练必须迈出的一步。”
是吗？果然是为了他才做出的选择是吧？
“而且，我们想看看你的表演。那么多年，我们一直……”
“吃饭吧。我帮你们争取三个座位。”
……
晚会这一夜。罗杰和爸妈坐在一起。这是头一次吧，一家人坐在一起观赏节目，哥哥一改往日的暴躁，今夜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装作一个正常人。
一首首曲子，一支支舞把罗杰带回十几年的校园生活记忆里，他无比怀念过去的朋友和同学，曾经一起奋斗拼搏过的岁月，让他泪流满面。不哭不哭，在一起过，足矣。
“下一位，罗杰斯·艾克，我们掌声有请！”
他终于等到这一刻。坐在所有人的面前，面对自己最热爱的乐器，演奏自己最热爱的曲子。为什么要哭呢？
他的指尖在琴键上舞动，一个个音符从钢琴里飞出，正是自己最爱的曲子啊，正是用这首曲子来诉说我充满家庭悲哀又充满校园幸福的岁月啊。为什么要哭呢？
人们纷纷掏出手帕，抹去眼眶里狂溢不止的泪水。爸妈也是，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妈妈颤抖不已。所有人都为这一首钢琴曲动容。除了一个人。
“滚下去！你个混蛋！还有你们，看什么看！都滚出去！把你们的屁股挪出这间房子！”
哥哥发作了。
演奏被打断之后，罗杰已经完全错愕。自他弹错第一个琴键起，手指就僵在半空，一同僵住的还有眼泪，他听见自己的重重的呼吸声，眼睛盯着哥哥，却感觉洞穿了一切。他记得爸妈把哥哥按住，却被推倒……他记得爸妈一声一声地向其他学生家长和老师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他记得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耳际……他记得把自己的身体拖回家的，是他自己。
第六章：
他直到凌晨才睡着。因为光是回到家就已经是夜半。
身体和精神都已经疲惫得不行。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失眠。在恍惚中看见自己的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露出爸爸身体的轮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打碎这个梦，沉沉睡去。
……
第二天醒来，他的身体严重脱水。他跑到厨房，就着水龙头往嘴里灌水。却因为喝过了头止不住地咳嗽，把刚刚喝掉的水全部呕吐出来。
家里没人。爸妈没回来。
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罗杰突然想通了。还有两个月，我就要去上大学。
我要在大学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找到自己的家人。然后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我还要销毁一切痕迹。
……
他把自己的房间彻底清理一遍。暑假的两个月，他每天都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扔掉，穿过的衣服、没胃口吃的零食、看了几遍的书。衣柜里和书架上逐渐空空荡荡，他会在半夜的时候，把书架衣柜搬到回收废品的地方。他把卖得的钱和暑假打工挣的钱全部存进账户，大学里的生活是绝不会依靠家人的。整理抽屉的时候，他发现了以前和哥哥一起玩过的积木、拼图等玩具，还有糖果盒子，如今这种东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把它们埋到院子里。
罗杰的一系列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行为，爸妈一个个看在眼里。
那天罗杰正在洗刷房间，戴着手套用细毛刷和水除去他留在桌子和地板上的指纹。
爸妈站在门口，苦笑地望着如此辛劳的小儿子，心如刀绞。
“罗杰，房间那么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是要在你上大学之后，替哥哥准备的吗？”
沉默了两秒，他突然爆发了。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忽视我！？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人！？你们竟然愿意为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只是个累赘？我不懂事，我只会让你们更疲惫。我从来没有让爸妈骄傲过，因为我从小就是个没爸妈的孤儿！你们生下我到底为了什么？！”吼完之后，爸妈和罗杰都哭了。罗杰跑到门口，重重地把门摔上。
爸爸呆立在门口，身子抽动不止，口中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则跑回自己的房间，很快就哭出不来，为了自己的这个孩子，她哭了不知多少次，眼泪早已干涸。
罗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不是那种会砸东西的孩子，所以他只能红着眼睛盯着墙上的钉子看，看着看着，他忘记了一切。很久过去了，罗杰还是没有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果我这样不出去，他们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来找我？那么我就可以……死在这不剩任何回忆的房间里了……
……
妈妈扣响了门：“罗杰，我可以进来吗？”
得到同意，妈妈走到罗杰旁边，和他一起坐在干净的地板上。
“你们是不是那么多年一直忽视我？”望着妈妈红肿的眼睛，罗杰轻声问道。
妈妈心痛地点头。
“你们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我任何一个学校活动？”
仍是点头。
“为什么你们不能把他留在家里一天呢？我有那么多重要的学校活动，我多么希望你们可以来参加啊，可是……你们怎么就不能留下他呢？找个人来照顾他也不行吗？”
妈妈换了一个问题问罗杰：“现在你面前有两只小狗，一只很乖巧，从来不闹，不挑食，而且很可爱；另一只很暴躁，动不动咬人，而且每次喂它吃饭都无比费劲。但是你对它们的爱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你某一天不得已要抛弃其中的一只，你会选择哪一只？”
罗杰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选择题，感到进退两难。
“为人父母，我们只能选择抛弃乖巧可爱的那一只小狗，因为它和那只脾气暴躁的不一样，把它们同时放在路边，不论是谁都会更愿意抱走可爱乖巧的那一只……罗杰，你哥哥就是那只脾气暴躁的小狗……你比他幸运，你懂得如何控制自己，而他做不到。他在病情没有发作的时候告诉过我们，爸爸妈妈，我好痛苦，你们让我走吧，把我留在医院里吧，你们悄悄地离开，让我死在医院里吧……我真的太对不起罗杰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抢劫犯，（Rob-抢劫）我抢走了属于他的一切，我不仅让你们为我操心，我甚至从罗杰身边夺走了你们，他已经因为我变成一个孤儿了……求求你们了，把我留在医院里吧，那里有人会照顾我，而罗杰需要爸爸妈妈……然后他又开始发作，流着泪把我们推倒，一边痛苦地嘶吼喘息一边砸碎窗玻璃……”说到这里，妈妈已经泣不成声。
后来爸妈告诉罗杰，他是这个家尚存至今的唯一希望。每一次照顾哥哥累到崩溃，他们都会想起家里还有个正在长大的小儿子，他会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尽管他成绩不好，但是他心地善良；尽管对爸妈有怨气，但是他从来不会苛责，甚至帮助家里照顾哥哥；尽管得不到家里人的爱，他也有能力在学校里交到好朋友，从他们那里得到补偿……
一个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的孩子，依然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的人。
爸妈问：“你以后能照顾哥哥吗？我们迟早有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如果你……”
“我会一辈子照顾哥哥，这是我一生的责任。他是我的哥哥，我们永远不分彼此。”
尾声：
罗杰斯的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一年。
离开家以后，他每周都要给家里写信，表达对父母的想念和对哥哥的牵挂。
当他放假回家之后，他很意外地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小妹妹。
“罗丽，看看是谁回来啦？”妈妈把小妹妹抱在怀里，欣喜地看着罗杰开门回家，“是你二哥罗杰斯！打声招呼吧？”
罗杰很是惊喜，问道：“妈妈，这是？”
“你的小妹，罗丽塔。要不要抱一抱？”
罗杰赶紧放下手中的行李，把小妹抱起来。他端详着小妹罗丽塔的肉嘟嘟的小脸，和她笑的一样天真灿烂。
“很像我哦！小罗丽！嘟嘟嘟……”罗杰转而问妈妈，“哥哥好些了吗？”
妈妈微笑的脸上瞬间多了几分阴郁：“罗伯和你爸爸在医院，前几天刚送过去，一直住院。没有生命危险，只是需要在医院调养，一段时间之后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罗杰点点头。他看着怀里的小妹，突然就明白了。
罗杰在心里说：在爸妈没法关注你的时候，我会承担这份责任来照顾你，等你也长大了，我们一起照顾哥哥，你说呢？小罗丽？
小罗丽笑着，窗外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地飞过，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