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苏先生:
你好吗?
我很好。
前几天小方打给我,才知道你又回到了这个城市,驻点出差。
当年拖着行李箱,懵懵懂懂在这座城市落脚,心里想的却是,过得不开心大不了随时买票滚回家。你总劝我,抱着这样的心态,很难真正融入一个城市。
谁想到,最后留下的人是我,而你,说走就走了。
记得去送你的那天,下着好大的雪,你的藏青色大衣,短短的头发上,落满了雪花。
你站在那里,像一棵树,沉静,挺拔,沾了些风霜的冷气。
我踮起脚去拍你的发、肩,你不动声色地俯了俯身,突然笑了: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曾这样,帮我拍掉头上的雪。
你的眼神就像最初的时候那样,亮晶晶,柔和得像个神父。
我怔住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小小的片断,是我的私有记忆。
我记得那个落雪的清晨,因为大雪堵塞,电梯里只站着迟到的我和你。
我忍了又忍,终于问:苏先生,你头上都是雪,我可以帮你拍掉吗?
呵,处女座的小小强迫症。
你愣了下,歪了歪嘴角,居然同意了。
现在想来,最初的心动,大概就是从那刻开始的吧。
后来多少次,因为工作上的不细致,被你当场摔文件夹痛斥,同事纷纷小窗安慰我,同仇敌忾地骂你是“魔头”。只有我知,你不苟言笑的臭脸,恨铁不成钢的苛责下,其实藏着一颗温柔细致的心。
那年生日,约好了朋友下班庆祝,却因为项目报告临时被你打回重做,边哭鼻子边对着电脑加班到夜深。
等我伸着懒腰从工位上抬起头,才发觉你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
你说,走吧,送你回去。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自己回去不安全。
你不知道那天是我生日,你更不会知道,那段短短的归家路程,比我从小到大收到的所有礼物都让我欣喜。
因为身边有你。
在你眼里,我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你说,每次看我笨拙无措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就会想起自己的女儿。
想到有一天,她也要独自面对这样一个坚硬残酷的成人社会,那时,不知会不会愿意像你一样,扶她一把。
你眼里全是为人父者的甜蜜与担忧。我陌生,又熟悉的。
我说:会的,就像我遇到了你。
你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说:小丫头片子。
多不合时宜啊,我的眼泪刷一下就冒出来了,只能尴尬地转过脸说:风真大啊。
你纳闷:办公室哪来的风。摇着头走开了。
你不会知道,那刻我想起了我早逝的父亲,想起他总在我撒娇耍赖的时候,拍拍我的头,无奈地喊我一声:小丫头片子。
想起他临走前对我说:小丫头,如果我能陪着你长大就好了……
最初,也只是想成为你的女儿而已。
每天你一到公司,刚坐下就能喝到我刚泡好的香浓热乎的咖啡;在你忙得无暇午餐的时候,桌面永远会有一份最爱的素菜三文治;偶尔你从办公室抬起头,隔着玻璃窗才刚露出一刻渺茫的表情,我已经远远喊起来:领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同事都笑我,一份人工,却免费兼职了你的私人小助理。
私底下,你也曾开玩笑说:不用这么殷勤,我权力还没大到一年能为你涨十二次工资。
我说:如果你能因为我,一天笑十二次,也算是对我的奖赏了。
你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像疑惑,又似懊恼,良久,皱了下眉。
做好分内事,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你说。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是我看你背影时痴痴傻笑的表情,
每次你加班走出办公室,发现借故赖着不走的我,
是那些百无聊赖的深夜,站在你家楼下玉兰树下仰望你窗口的日子,
还是那些匿名寄到你家却完全符合你尺码风格的衬衫、领带?
那次公司组织聚餐,在众人鼓动下,你喝了点酒,临走的时候,说要找代驾。
我自告奋勇充当司机。
整个晚上,我滴酒不沾,遥遥关注着另一桌的你的风吹草动,为的不就是那一刻?
封闭的车厢里,只有我和你的呼吸,我不知道我在紧张什么,为了拿驾照后为数不多几次的上路,还是为了这酝酿已久的时刻?
我知道你没醉,或许,比滴酒未沾的我都要清醒。但你,似乎打算一路沉默到底。
我说:苏先生,我喜欢你,或许你早就发现,你家里的事我听说过,也知道你现在是单身,我们之间,也许……
这满腔的告白,揽镜自演的独角戏,只等那一刻情真意切攻陷你。
然而,那么多来不及说出口的台词,却被你冰冷地打断了。
你说:别说了,小满,你我之间,不可能的。
你说起难产去世的妻子,说在她病床前发誓要独力将女儿抚养大,绝不会让第二个女人分走对女儿的关注……
你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妹妹,没往别的地方想。如果是我让你误会了,对不起……
那晚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在楼下便利店,我买了一打啤酒,喝成一滩烂泥。
又惊又悔又尴尬,我几乎无法想象第二天以及未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复一日,该以什么姿态面对你。
在那之前,我以为,你对我,多少也是有过心动的。
所有鼓起勇气的表白,大概都出自这份天真的侥幸吧?
我恨不能将时光调回到未对你表白的那一刻,你是严厉又温柔私底下关怀备至的上司,我是勤奋落力知冷知暖的得力小下属……
然而,事情都让我毁了。
是我僭越了。情爱中,最舒适的相处,总是毁于贪念。
没多久,公司架构调整,我被调到了别组。
诺大的办公室就似一个诺大的世界,若不是有公事特意过来交涉,连与你邂逅的机会,都不太有了。
我不傻,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
一切,都回不去了。
后来偶尔在公司走廊遇见,我手足无措,只能假装没留意到你,低头仓皇而过。
这么怂,这么幼稚。
唯一一次正面打招呼,是办理离职手续那天,在财务部,我找人签字。你去交报销单据。
就这么对上了,躲都躲不及。
小满,你要走了?你问,却又似用的陈述句。你感冒了,浓浓的鼻音,如果我在你身边,一杯浓浓的感冒冲剂肯定已经放在你桌面了。
是啊,我要走了。苏先生,你会想念那个为你鞍前马后跑上跑下只为换你一天十二次微笑的小丫头片子吗?我在心里说。
说出口的却是:是啊,苏先生,你要保重。
嗯,有时间,回来看看老同事。这永远是你的娘家。
我说:好。喉咙却忍不住有点酸涩。
我不是不知,那时你已打定主意带女儿到亡妻的城市定居,
你不在,这里怎么算是我的娘家?
那次之后,就是车站一别了。那天,看着你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小的稚嫩女童,那满脸安琪儿一样不经世事的笑容,我突然就明白了你的抉择,作为一个父亲。
事隔多年,我在这城市工作、恋爱、扎根,如你所愿地,融入了这个包容而生机勃勃的都市。
苏先生,知道吗?我也开始带实习生了,刚出社会的毕业生,偶尔做事莽撞大意,我忍不住想大发雷霆的时候,就想起当年你说:希望我女儿以后也能遇到一个人,在她需要的时候,扶她一把。
想到眼前这些不经世事的孩子,也是某个像你一样的父亲的心头肉,心就软了下来。
同事背后都说我太仁慈。
一个人如果曾经接受过那样的仁慈和爱怜,便会懂得,这世上所有柔软的善意,都不是凭空生长的,而是向下传递的。
苏先生,其实,后来我去过你住的酒店。
那条复古而华丽的走道可真长啊,漫无尽头似的,走在上面,让人有种时光穿越的错觉。
在你门前,我俯下身,想把喜帖放进门缝里。最后,却还是抽了出来。
我俩最接近的时候,只隔着一道门。
或许,那个时间你根本就没在酒店。
在不在,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先生,那家酒店,中庭有个古香古色的院子,院子里有棵玉兰树,这个季节开满了花,芬芳四溢。和当年你家楼下那棵,一摸一样。
你还会记得当年站在楼下仰望你窗口的傻女孩吗?
那个女孩,多年后曾经长久地站在树下,一张淡粉色的请帖攥在手里,全被汗湿了。
她来,原想对你说一声:好久不见,苏先生。
最后,却变成一句来不及说出口已消散在风里的告别:
再见,苏先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