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丽丽
昨晚半夜,手机微信突然跳出南京同城某媒体的一篇文章:《反转!为爱偷鸡腿的妈妈是惯偷?!超市营业员独家还原案发经过》。细读文章,佐证“惯偷”的只是一位超市营业员的陈述,既没有超市监控和管理方的确认,更没有警方的定性。但是,这并不能阻挡这家媒体独家反转的急切之情,毫无迟疑地就给那位母亲扣上了“惯偷”的帽子,随即,朋友圈出现大量“号外!号外!”式的转发,并开始对这个母亲进行人肉、口诛笔伐。
当晚,写到一半的采访手记就此搁置,也不屑与人口水战,默默地熄灯睡觉,这一夜有点失眠。
今天一早,在南京军区总院儿科病房,我再次见到这位处在舆论风波中的刘姓母亲,她不停地接电话,有亲戚打来的,也有陌生捐助者打来的。有一位外地捐助者想给孩子邮寄书籍,要她提供地址,她不会发短信,相邻的病友家属一边帮忙发短信,一边戏言:“可怜的女人呀,没文化真可怕。”听罢,她尴尬而憨憨一笑。
一位南京市民到医院给她送来500块钱,她拿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录着捐款数目和对方姓名。除了本上记录的3万多块,她并不清楚爱德基金会账号上的捐款数目,也不知道将来如何使用。这本破旧的小本子使用已有年头,前面记录的都是过去两年中,两个双胞胎女儿每天吃药的情况,字迹歪歪扭扭,但十分整齐、细致。
她不会上网,也不知道网上的各种杂音,我也没拿那些庞杂琐碎的信息向她求证什么。但昨晚至今,若干媒体不断向她质问惯偷、孩子身份等问题。
一夜风雨后,她站在病房楼下的小花园,木纳而茫然看着四周,泪水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没一个人在意她。
这一幕是那么熟悉。
十年前,我所在的栏目接到一位常州溧阳的母亲电话,祥林嫂般哭诉着:5岁的小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丈夫不管不问,我又没有工作和收入来源,你们媒体能不能帮助我,筹些做手术的钱?
这种求助电话媒体每天都能接到无数个,大多石沉大海。突然有一天,门卫打电话给我说有人在北门找我,竟然是她。她因患红斑狼疮脸色暗黑,左手牵着的小男孩,干瘪得像个小老头,脸色发紫;右手拖着一个蛇皮口袋。扑通一声,这个母亲突然跪倒在我眼前:“这是自家的老母鸡和板栗,记者你收下,帮帮我吧!”惊愕之中,这对孤苦伶仃的母子模糊在眼前。
东西自然没收,我采访了她的故事。那时,还没有什么微博微信,也没有微信朋友圈,募集的款项只有寥寥两千元,加上她找亲戚借的一部分,孩子总算入住到江苏省人民医院。
五天后,孩子死在手术台上,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赶到医院时,床脚下,只有一双小鞋安安静静的摆着。护士告诉我,孩子的尸体还在太平间,没人来收尸。
一个月后,去广东打工、已离异的她写了封信给我:“孩子没了,一切都没有了……谢谢你帮助了我。”
汗颜的是,我帮了她什么?
这不是煽情童话故事,是我记者生涯亲历的赤裸现实。
卑微的母亲不能给孩子温饱、治病,她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下跪的尊严。
媒体不可能给所有求助者报道并募捐,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力而为,给黑暗中挣扎的他们一点光。
6月2日一早,我和本台城市频道零距离的周记者一起前往盱眙,也就是刘姓母亲的姐姐暂住地。我和周记者都是调查记者,质疑是我们的职业天性,但在这起并不涉及权力机构监督的事件当中,我们只是关注一个卑微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
这处偏僻的县城角落,没有人知道这个家庭正卷入一场舆论风暴,他们按部就班活着。
记者:你对刘某熟悉吗?她平时为人怎么样?
邻居:她平时在外打零工,大双三天两头生病,一生病就到处借钱,反复反复,她也没时间打工挣钱。
记者:你知道她在南京偷东西的事情吗?
邻居:呀?她的人品不会干这事。超市老板谅解谅解她吧!
杂乱废品收购站,一排低矮破落的坯房,就是刘某和姐姐临时的家。双胞胎妹妹小双,病情没有姐姐严重,但为控制病情,依旧每天药不离口。小双很爱画画,她在贫瘠的家中,用画笔想象着最完美的童年世界:五彩缤纷,没有病痛。文具盒上,小双贴了一对面面相觑的小企鹅,并贴了三个字:叫爸爸!
午饭,一个馒头一盆清炒洋葱,小双美滋滋吃完。在堆积如山的废品站,她和小伙伴无忧地嬉闹玩耍,一眨眼,瘦小的她跑得没影没踪。
冷静看着这一幕,我在想:你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反转和独家?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救救孩子。
我不是圣母,你们别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