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杀人事件》是《时尚先生》“特稿实验室”出品的一篇新闻特稿,作者魏玲。首发于《时尚先生》2015年6月刊,请戳大兴安岭杀人事件阅读全文)
我并没有去过大兴安岭。
尽管我生在东北,可我的家乡辽宁沈阳距离大兴安岭有1548公里。人们总愿意把黑龙江、吉林和辽宁放在一起,叫做“东三省”。听起来浑然一体,好像可以鸡犬相闻。其实太远了。在外地读书五年,我参加过各种名目的“东北老乡会”,人数庞大,是个有意思的现象。
一个哈尔滨的朋友告诉我,一定要去一次大兴安岭。他说那里林海苍莽,遍布飞禽走兽。事实上他虽然语气真诚,但自己也并没有去过。“可是你要去,必须去,明白吗?”他有点儿着急地对我说,“听说,现在的景色已经大不如过去了,再过些年,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段对话发生在去年年初。一年多过去了,我们两个都还没有去看过大兴安岭。有关这里的话题再度被提起,是当我读到《大兴安岭杀人事件》。我把这篇文章发给他,问他说,你了解“停伐”这件事吗?他没回答,倒是很兴奋地问,杀人了?怎么回事?
1、
人总是对跟死亡有关的话题表现出天生的敏感。一个生命消亡了,去往我们所未知的另一个世界,这原因往往值得探寻。特别是“杀人事件”,让静谧的山林显得诡异而骇人。
如果让我为我的朋友讲述这篇文章里的故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如果只让我简单地回答他那个“怎么回事”的问题,或许一切可以回归本质。在停伐日前几天,通往山下去的车道上,阿龙山村民贾二与鄂温克族人三石头发生冲突,三石头用一把猎刀刺进了贾二的胸膛。这一刀刺穿了心脏,贾二死了。三石头逃往山林中,遭遇警察搜山围捕,家人隔空喊话。最终他选择走出山林被捕。
凶案发生得太迅速了,且在发生前一切毫无征兆。所有的相关人物,都在过着他们稀松平常的日子。阿龙山的伐木工人们在山上伐树,砍伐下来的木材装载在车上运下山去。被杀者就是运载司机。鄂温克人也在劳作,杀人者摇响鹿铃送鹿归山。冲突还未发生,他们都隐没在人群里,挣扎在求生的轨道上。身边暗流涌动,停伐日就要来临。这是阿龙山村民跟鄂温克人共同的阴影,宣示着他们的生活将发生巨大改变。失业,失去生活来源,失去原有的生活方式。未来一片模糊,困惑在每个人内心扎根。即便如此,眼下的日子还得过。所以只能维持下去,做一天少一天,以后要怎么活呢?巨大的疑问,谁也问不出口。他们喝酒,兴高采烈地讲述骇人听闻的故事。说出越是惨烈的话,就好像能掩饰越多内心的不安。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醉生梦死,让内心慌张的人都沉迷于此。
冲突发生的诱因其实很简单。贾二满载木材的蹦蹦车挡住了三石头的去路。而后当三石头驾车超过贾二时,他扔了一个雪球过来。这个挑衅式的举动激怒了贾二,他要求前面放栏杆拦下三石头的车。由此两个人正面争执起来。他们都很愤怒,感到对方侮辱或妨碍到了自己,这种怒火燃烧猛烈,甚至到了没有过多扭打,一刀直指生死的地步。迅速地,贾二倒在了地上,三石头转身离去。没人知道一个人临死之前心中想的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一个人夺走了他人的生命时脑海中浮现出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瞬间,他们双方都经历了短暂的空白。这种空白像一柄刀,把他们头上共有着的绝望的阴影迎头劈开,再嬉笑着告诉他们,不用为以后担忧了,不用为以后担忧了,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再有以后了。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陷阱。
2、
我老是觉得 ,贾二是个很凶猛的人。这种凶猛令他与这场凶杀案中的受害者身份不符。人近半百,依旧壮实,脾气暴,除了打针毫无畏惧。别人都说他“生性”,这是一种赞美,也包含着一种畏惧。能够想象得出,贾二与人打架时候神气而又暴烈的样子,却想象不出他是怎样被人一刀捅死,呼吸心跳都停下,精神力量被完全抽离,以至彻底失去“我”的意识,坠入无边的黑暗。他好像不该这么死,好像这种死带有一种离奇的荒诞。
恰恰相反,三石头虽也有暴戾的一面,却显得温和得多。哥哥大石头曾因为他被人欺负而去捅人,自己在牢里待了九年。他照顾鄂温克族老人安道,陪他喝酒、养猫养狗,听他说含糊不清的话,有着无尽的耐心。三石头又喜欢照看鹿,趴在地上,用心听鹿铃的声音,触摸鼓出来的鹿茸,热热的,像小蘑菇。他带记者去看山里的淡蓝色的冰,说就像蓝宝石一样。他会弹吉他,想着要跟妻子复婚,爱与人交流。每次说话,总是迫切地问“对吧?”。他需要别人的认同,并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与语言都显得大方得体。能够想象得出他的愤怒,却想象不出他拿出刀刺下去的一刻,究竟怀有怎样的期望?那究竟是最原始的恶意,还是眼前的贾二一时间成为了他的不安、惶恐以及一切“恶”的事物的化身,迫使他必须刺过去。也许他只是想要暂时地解放自己,没想到却把自己推进了另一个囹圄之中。
杀人过后,三石头逃往山林。就在那时候,“埋汰雪”下了起来,一切都在寒冷中土崩瓦解。山林外有搜捕他的警察,还有对着他隔空喊话的家人。三石头知道自己在做困兽之斗,只是做出决定并没有想象得那样简单。不知道他在山林中绝望地奔跑时,是否想到了曾经为了抗拒禁刀令而抱着刀跳崖的鄂温克人维佳,他们的挣扎缘由不同,但处境却如此相似。一个是因为无法想象没有了刀之后的生活而逃走,一个是因为无法想象杀了人之后的生活而逃走。幽深却茂密的山林成为他们暂时的屏障,保护他们,让他们喘息,让他们去面对自己将于过去的生活彻底断裂这一事实。曾经他们生长于此,赖以生存。而当生命里巨大的噩梦来临,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跑回到这里,寻求庇护。每个人其实都是无助的,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眼前这一步。而最痛苦的是,眼前这一步还远远不是事情的最终结果。所有的道路都将通向那个结果,而大部分的时候我们去选择更便捷、也更合乎情理的方式。
于是三石头从山林里走了出来,他被捕了。
3、
阿龙山的村民里,没有人能够接受贾二就这样死去了。他的儿子贾明咬牙愤怒,他接近九十岁高龄的父亲昼夜嚎哭。葬礼忙乱而分外凄凉,人们小心翼翼,却又难掩兴奋。这里的葬礼密集,死亡并不是新鲜事。可贾二的死却带着不同寻常的色彩。人们议论杀人案,感慨勇猛刚烈的贾二怎么会被人那样杀死了。他们的口气里带着惋惜,但依旧跟之前酒馆里说起悲惨的故事时一样兴致勃勃。那柄在贾二与三石头心头劈过的剑横亘在了其他人的心头,一样劈散了停伐日即将到来的阴霾,带来暂时的放松与空白。没有人愿意承认贾二戏剧性的死亡为他们带来了艰难生活里喘息的余地,但他们的确那样做了。事实上人们都太需要这种喘息的余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死大事,正是每个人暂且放过自己心头困惑的一片山林。他们在这片山林里躲避,甚至忘却停伐即将来临。
也有人选择直视眼前步步逼近的阴影。耿军是,他说贾二死了,是去享福了,言外之意是说留下他们这些人活在人间受苦,不再伐木,就如同被大山抛弃。伐木队的队长也是,他说想不到这座大山连两代人都没能养活得了。他父亲一代,再算上他这一代。本以为“靠山吃山”是千古以来人存活于世的定律,可现在行不通了。有力量迫使他们脱离人类社会的孩童时代,生拉硬扯,不顾他们血肉模糊的切肤之痛。可悲的是纵然是敢直面现实的人,也不能找到未来的路的方向。然而他们必须努力活,活回到苍茫的生活中,做那个不被人注意的灰白的小点儿。杀人案与停伐,将他们从庸长的生活里剥离出来,一切的结束也就意味着要把他们继续按压回去。也许深谙这种活法的人是89岁的鄂温克老人安道。他目睹了杀人案,却仿佛仍旧沉浸在醉梦之中。眼前的生生死死都不能打扰他独自运行的轨道,旁人的恐慌不能波及到他,这让他成为了所有人物中最无畏的一个。仿佛“众人皆醒我独醉”,可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智慧,一种时间赋予老人的特殊铠甲。
而没有铠甲的人免不了日夜忧愁。
4、
我看过一部92年拍摄的纪录片,《最后的山神》,讲述的是生活在大兴安岭山林中的鄂伦春人。政府要求他们从大山中搬离,去山下的村落里定居。然而一些人无法适应外界的生活而选择再度回来。定居就像是一道线,划开了鄂伦春人的现在与过去。这跟停伐之于鄂温克人还有阿龙山人的意义一样,所以他们的忧愁都让人感到似曾相识。
鄂伦春人里的最后一位萨满孟金福在大山中孤独而又固执地完成着自己的祭祀仪式,祭火神,祭月神……每次打猎之前,他都要先找到一棵树,在上面精心雕刻出山神的样子,这让他感到神明与自己同在。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经常雕刻山神的一颗大树被砍伐了,只留下一个圆圆的树桩。孟金福觉得像是自己被砍伐了,他长久地凝视着那里,充满了茫然的悲伤。有人说伐木才能赚到钱,才能拉动经济,孟金福并不懂这些。显然在信仰、生存和所谓“现代化”的冲撞当中,有人选择坚守,有人选择遗忘。我们无法为这些选择做以价值判断,因为人人都在求生。当一个人的生存没有困境时,他就无法对那些身处困境中的人感同身受。就如同我们都清楚大兴安岭的停伐是环境保护最重要的一环,但我们还是不忍直视停伐给一些人带来的巨大伤害。就像贾樟柯导演所说的,当你在路上前行的时候,可能会撞倒一个人。不能因为你这趟前行的意义重大,就去忽略到那个被撞倒了的人。鄂伦春人被撞倒了,然后是鄂温克人,阿龙山人。他们的传统,他们的文明,如同鹿群一样,缓慢地衰落着。
李海鹏在他的文章《最后的满语者》里写:“世界上最后15个以满语为母语的人已经老了。”每当死去一个老人,满族的共同记忆就丢失了一些,满族的传统就消失了一些。固有的仪式纵然留存下来,也会因为内在意义的缺失而被慢慢风华,最终被吹散在历史之中,仿佛不曾存在过。《最后的山神》里,孟金福说,每死去一个老人,就意味着他们远离了山林一步。《大兴安岭杀人事件》里,鄂温克族老人安道,他说的传统语言,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而另一位老人玛利亚·索,则已经搬到山下,开始过着越来越贴近现代方式的生活。传统在流逝,一切还来不及传承。这是一个可悲的现实。而更加可悲的,是这些不仅仅发生在仅有的几个人数较少的族群里,这种流逝开始广范围地扩大,波及到更多的人。科技让人生活得更好,但是也加强了人群之间的同化。我们开始热衷于参观民俗村,观看传统表演,因为我们已经远离了它们。
所有的表演都是缅怀历史。
5、
在我眼中,《大兴安岭杀人事件》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新闻特稿。虽然通篇的叙述冷静、克制,但这依然是一篇包含了太多情感的文章。开篇就以人物作线,一一铺陈开来进行刻画。而每一个被刻画出来的人物,都在杀人事件里担任着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之前你阅读他们,了解他们的生活,仿佛在于他们交谈,却不明白他们之间的联系都在何处。直到杀人案的发生,让一切刹那间紧凑严密了起来,你会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些人物的前因后果。而当杀人案结束,又是一组人物肖像,这时候你在阅读里明白,所有人都有着各自的故事。他们并不是为了这场凶案而存在,而是他们共同构成了这一幅生活的画卷,缺一不可。
我很喜欢作者的写法,并不从一开始就表明人物的身份与立场,而是回归到一种单纯的讲述上,让整篇文章多了一点温情,而不是冷酷地批判。事件在作者笔下呈现得干脆利落,没有赚人眼球的血腥,但却用事实勾画了出了触目惊心的人间惨剧。“停伐”是采访的一个契机,但作者在“停伐”之下,看到了更多复杂的意义,也偶然遇上了“杀人事件”。而后,作者描写“杀人事件”,把“停伐”作为一个暗影,铺排在文章的每一处,像一块怎么也清除不掉的阴霾,慢慢扩大,缔结成块,直至覆盖全篇。这是一篇本来要写“停伐”的报道,可没想到写了“杀人事件”。可读过之后回头去看,表面上写了“杀人事件”,实际上却是在写“停伐”,甚至比原有的“停伐”更多。这是值得琢磨的地方,我想也是本文的深意所在。
我依旧非常盼望着去大兴安岭看一看,也许到达那里,我能够感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