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洋下班时,夜色已浓,寒意丝丝缕缕地隔着外套刺进来,他搓搓手,紧了紧围巾。他们公司就坐落在这条商业街上,此刻这条街正是热闹浓时,路两旁的各色商铺在以不同频率不同颜色的LED灯,闪烁着不同的招牌,唯独担心街上行人不能一眼发现它们似的,竭尽所能地变换着花样。
只不过昨天满大街还能见到的火红灯笼,已经被卸掉了;昨晚响了一宿的鞭炮,此刻连个残渣都难觅。这年终于收了尾音。其实这个年跟顾洋几乎没什么关系,因为今年顾洋又没能回去。
顾洋觉得有些晃眼,不愿再停留下去,伸手拦了辆的士。他并不住在这附近,而是稍微远些的地方。
到小区楼下时,差不多已经快九点了。小区这会儿已经很安静了,只有楼下的超市还亮着灯。这家超市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通常每晚十点关门,但有时候也并不准,没什么顾客的话,就会提前一会儿关门。
路过超市时,顾洋顿了顿脚,犹豫了几秒,还是进去了,家里似乎没什么吃的了。
顾洋径直走到蔬菜区,娴熟地从货架旁边扯下只袋子,捻开,撑大。他挑了几颗土豆,忽地又住了手,看了看表,顾洋在脑海中快速地演绎了一下,洗净、削皮、切丝儿、热油、翻炒......瞬间决定把装好的土豆又拿了出来。
就这样,围着蔬菜区转了两圈儿,顾洋手里的袋子还是空空如也。顾洋皱皱眉,这个点儿,附近已经没有开着的餐馆了,早知道就在公司附近的小店打包些夜宵回来。骤然失去目标,顾洋竟一时想不起来该买些什么。
最后还是决定囤些速冻水饺。不是顾洋喜欢吃速冻水饺,而是因为他懒。烧水、下饺、出锅,这样简洁的程序于他是很有吸引力的。
香菇肉馅儿的还是白菜肉馅儿的呢?其实他喜欢吃胡萝卜肉馅儿的,但速冻水饺里是没有胡萝卜肉馅儿卖的。不过,就算有,大概也是一个味儿,就好比泡面再怎么挑,差不多也就一个味儿。
顾洋伸手拿起一袋儿水饺,看了眼日期,放进袋子里,附身再去拿时,瞥见一摞水饺的底下,有个包装不太一样的。顾洋有些好奇,拿起来才发现,是一袋儿汤圆,橙子馅儿的水晶汤圆。
顾洋瞅了瞅,就剩下这一袋儿了,记得前几天,这超市的冰柜里,满满全是各种包装的汤圆,这会儿就只剩这么一袋儿了,还是橙子馅儿的。顾洋有些乐,橙子味儿的汤圆?他还真没吃过。
也不知道他们昨天吃的是什么馅儿的?应该还是黑芝麻馅儿的吧?这么多年了,他们也不晓得换换口味儿。不过,他老妈就喜欢黑芝麻馅儿的。
昨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大清早他还没起床,老妈的电话就过来了,喊他回去吃元宵。其实顾洋一直记得昨天是元宵节。他本来也是计划昨天回去的。
顾洋并不喜欢吃这类东西,也就正月十五家里煮一些,他会跟着吃两个。除此之外,他不会想起这种食物的存在。昨天炮声响得那么厉害,也没能唤起顾洋对于元宵的惦记,不过这会儿,他忽然有点儿想吃了,大约是昨天没吃的缘故,想今天补回来?顾洋对于自己生出的念头,有些哭笑不得,这又不是小学生的课后作业,昨天忘了,今天还可以补上。
可惜没有黑芝麻馅儿的。
从超市出来,顾洋手里只拎了一袋儿汤圆,橙子馅儿的。
那袋儿汤圆的生产日期是15年9月18号,保质期9个月。看到日期的时候,顾洋有些讶异,他以为汤圆就像月饼一样,是在中秋前骤然集体登台,又转瞬在中秋后悄然集体退场。
鬼使神差地,他决定回去煮着试试。
顾洋租住的地方在一条老街区上。一溜儿的六层单元楼,极其均匀地挨个儿排开。楼与楼之间的路旁,立满了笔直的白杨树,看主干,年份不浅。约莫连同那些楼,上世纪末就已经在这儿了。
从北往南数,第五行,从东向西算,第二列,顾洋就租住在那栋楼上,六层东向的那间。顾洋刚毕业时,一眼就相中了这儿。除了对比之下显得廉价的租金,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儿安静。这也是为什么顾洋一口气住了三年,却并没有挪窝儿的打算,当然,他也懒得,搬家太过麻烦,还总会莫名其妙弄丢一些不贵重但会很可惜遗憾的东西。
顾洋的房东是一对儿老夫妻,听说被儿子接去外省一起住。顾洋没见过,每次房租也是如数打入一个账户,鲜少有人来。顾洋也只在最初看房子的时候,见过那个儿子。生得圆圆润润,小小的眼睛嵌在脸上,笑起来憨憨的。
其实他也想把爸妈接过来一起住,但现下恐怕还不行,至少需要等他在这座城市有了真正的容身之处才可以,大概还需要不短的时日。
回到租住的地方,已经九点一刻。
顾洋没煮过水果馅儿的水晶汤圆,但打火烧水却是十分娴熟的。待水开的时间里,他看了看说明,中火煮五分钟转小火煮两分钟。中火,到底多大呢?撕开包装袋,通体雪白的汤圆在各自的方格里安静地睡着,隐隐还有紫色的条纹,数了数,一共20颗。
水开后,顾洋放了五颗,对于他来说,五颗已经够多了。琢磨着调好火候,顾洋就收拾东西去了,等五分钟过来看时,顾洋不禁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声,中火,TM多小的火才是中火!锅里漂浮着几个扁大的水晶糯米片儿,水却成了一锅橙色的浓汁。
第二锅的时候,顾洋学乖了,闷闷地用小火就那么熬着煮。顾洋没敢离开,就这么盯着锅里翻滚的汤圆看。
其实北方元宵节吃的是元宵,而不是汤圆。顾洋是分不清它们的,但据说这玩意儿和汤圆的不同就在于,前者是滚的,后者是包的。顾洋小时候吃的就是元宵。从正月初十开始,大街小巷陆陆续续就会有人支起大帐篷,摆几张桌子,当然在桌子前面会扯一条横幅,老马家秘制元宵,或者老孙家,亦或者老李家。有黑芝麻馅儿的,有花生馅儿的,有红豆馅儿的,但没有橙子馅儿的。
现做现卖,绝对新鲜。小时候,老妈会带着他去买许多黑芝麻馅儿的。有一年是老爹去买的,结果到家时才记起,他老爹愣是把元宵落大巴车上了。为此,没少被老妈数落。
锅里的汤圆虽然不算新鲜,但就生产日期而言,它依然在保质期内,可是在顾洋心里,它已经过期,过期的很彻底,无可逆转。
他昨天是真的计划回家的。老妈听到他说要回去的时候,还问了句几点到家。只是下午公司突发状况,被困住了。打电话给老妈时,她只说了句,没事儿,你照顾好自己。
他听得出那头掩饰很好的失落。顾洋张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一个承诺过期了,在顾洋心里,就跟锅里的汤圆是一样一样的。
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他错过了那晚葡萄架下的清皎月色,第二晚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对着月亮啃完了整整两块蛋黄莲蓉馅儿的月饼。明明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他就是觉得最爱吃的蛋黄莲蓉忽地没滋没味。后来,顾洋一直固执地认为,他并没有错失那年的中秋,只是他拿错了月饼,那月饼定然是过了期的。
思忖间,乳白色的汤圆,渐渐透明,上面浅紫色的条纹也就突显出来,透过表皮,可以看到里面一团橙黄色的果馅儿,煞是好看。
顾洋倚窗而立,他没有开灯,透着外面浅薄的月色,他看得见手中碗里的汤圆,吃了一颗。今晚没有风,白杨树赤裸着站在那儿,不说话。其实顾洋一直知道,那葡萄架下的月色他是错失了,这一辈子大概都补不回来,吃多少蛋黄莲蓉馅儿的月饼都补不回来。不会再有那样一年的那个中秋月色。
他开始慢慢理解,为什么张爱玲错过了除夕凌晨的鞭炮,无论其他人怎么劝她,无论其他人应允会陪她放更多更多的鞭炮,她依旧躺在床上大哭,只是哭得更凶。
意外的,他吃完了碗里的五颗汤圆,橙子馅儿的。依旧甜得发腻,腻得周身每一个细胞,甚至连思绪都滞涩起来,但却有一个念头渐渐清明,从滴水凝聚成清泉,叮咚作响。顾洋忽地很想回家,很想,从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还要想。
胃里的汤圆可以过期,葡萄架下的蛋黄莲蓉月饼可以过期,除夕凌晨的鞭炮可以过期,它们总是准时载着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风景出发,错过了站点,就只能等下一个,可它又不再是上一个。
可回家这件事,怎么又会过期呢?这列车上的风景,就是为他而设,一直在等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他曾让它空等了一个又一个时间。
等顾洋从租住的地方拖着行李到家时,已经凌晨四点。他拿着钥匙的手转得很轻,可在门开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卧室传来一句:
“洋子,你回来了。”
顾洋怔了怔,“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