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有罪
有504棵银杏;1008棵杨柳;鸡笼里有2566只鸡;池塘里有2146条鱼;猪圈里有366头猪;此外还有560头羊,788头牛,320匹马,20只送信的鸽子和2只长寿的乌龟。
一块长方形的显示屏竖立在城市的最中心,显示屏是双面的,比电视塔还要高上一倍,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看到。由于不好维修和拆卸,显示屏已经很旧了,和它旁边正在施工的大楼形成鲜明的对比。
屏幕上鲜红的数字在发黄的边框里几乎不可见的抖动着:
“588 男”
“467 女”
她裹着厚厚的棉袍,用帽子将自己完全盖住,袍子上不知从哪里沾了发黄的汁水和灰白的印子。平时如果有能通向目的地的废弃厂房,下水道,垃圾场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走大路的,可今天不行,她尽量安静得贴着边行动,随时观察有没有穿着红色制服的监察巡逻,她飞快得抬头瞥了一眼耸立在远处的显示屏,上面的数字变成了“590 男,467 女”。她叹了一口气。
大街小巷还贴着她的通缉照,显示屏上那个奇数一直提醒着她,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孤单」的人。
这是一个一切成双的世界,家里的门必须要两个人同时按指纹才能打开,餐厅只有两人餐四人餐六人餐,商店结账必须两人各出一半,所有一人运动都被明令禁止。钢琴曲必须是四手连弹,绘画布上所有主体必须成双数,宣传墙上用红色的大字和爱心写“你需要另一半”。
她越来越接近城市中心,她左侧的余光看到马路对面一排行政大楼。
蓝色的大楼上面着“教育保证中心”,所有未成年的孩子都有五门必修:语言,数学,历史,政治和社会学。此外所有时间他们都会和自己固定的对象通过各种课外活动培养感情。
白色的大楼是”情感保证部“,在四个人都自愿的情况下,成年后可以选择两两互换生活的对象,对象组合不限,男男,男女,女女均可。交换之后领取新的结婚证。
红色的那栋是”幸福保证委员会”。如果夫妻决定生孩子,要先去那里登记孩子的性别、数量和家庭状况,委员会在数据库里寻找与之相对应的对象,只有组合成功后,夫妻才能从委员会拿到孩子的结婚证,开始造人计划。
黑色的那栋是“生存保证局”,当关系中的一人身体状况不佳以后,两人要到那栋楼里检查,能治好的病人享受免费医疗,不能治好的对两人进行人道主义消除。当然每月都少不了意外死亡的,其对象需要带着尸体和结婚证来进行人道主义消除。
经过黑色大楼以后又走了一个街区,她右转迅速闪身进了一条小道,两侧是两栋奶白色的大楼,中间摆着几个垃圾桶,黑色的垃圾袋立在旁边,因为是深秋所以并没有发出什么味道。这一片都是行政大楼的家属区。她熟练得踩着一个垃圾桶,手够到了二层窗户的护栏,窗户上还糊着老报纸,紧接着她的腿借力也踩到了护栏,她轻轻捣鼓了几下窗户,窗户就开了,她一个翻身跃进了屋里。
屋里很暗,也不宽敞,角落里摆了两个雕花水纹的小沙发,但是面料已经被洗得有些发黄,旁边立着一人多高的实木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书都分上下两册,还有六本成套的,对着沙发有一扇门,沙发左侧还有一扇,都紧紧得闭着。她父亲坐在其中一个沙发上看报,头顶上的老时钟指针缺了油,表盘上只有双数的时间,还在努力而艰难转着,隔壁屋里传来母亲艰难喘气声。
“还没到一个月,怎么又过来了,饭不够吃?”她父亲眼睛没从报纸上挪开,显然已经习惯了偶尔的闯入。
“前两天天气变凉,听说因为伤寒病死了好多人,我来看看有没有不愿被处理的。”她轻声说。
“我又不是局里的,我只知道谁家要生孩子了,死人的事我可不管。”父亲语气有点不耐烦。
她咬了咬唇,“最近检察查的越来越紧了,好几回我看到红色制服在那栋尾房附近转悠,他们离抓到我不远了。”
她父亲突然暴跳起来,仿佛被戳到了痛处但又怕邻居听到而压抑着声音:“你从出生前就该被处理!要不是你妈偷了我的公章伪造你的结婚证,你以为还会有你么,找不到配对,那个时候人道处理掉多好。”
她的脸涨得通红,嘴唇颤动着,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转身从来的窗户跳了出去。
回去的时候又差点被督察撞到,直到回到那栋破旧的尾房她才感觉踏实一点,房子没有窗户,很多地方都塌陷了,天气越来越冷,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住处,她想。她从一个角落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有件绸子料的裙子,她褪下自己的袍子,将裙子穿好,光着脚,偷偷溜到“生存保证局”附近。
果然,因为伤寒病死了不少人,一家家一户户拖着同伴到局里登记。她偷偷观察着,寻找目光哪怕稍有踌躇的人,可是每一个人或背或搀或拿着一个麻布袋子装着自己的同伴,目不斜视得想黑色大楼里走。
她一直躲到深夜,行政大楼的灯光一个个得暗下来,只留下一排门房还亮着橙黄色的灯。那是大楼夜班的办公场所。一个中年人步履蹒跚得背着一个麻袋向“生存保证所”的门房走去,他看起来状况也很不好,脸色潮红的,伤寒已经让中年人的身体如纸片般薄,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一样。
借着月色,她终于找到机会在半路把人拦了下来,在行道上巨大银杏树干的遮挡,一切都仿佛融进了夜色之中。
“你是不是要去那栋楼。”她指了指远处的黑色门房。
那个中年人一看到她的脸,眼睛就瞪大了,他后退了一步,慢慢举起食指颤巍巍得指她:”你,你,你不是被通缉的。”
“是我,你想不想再活久一点。”她急切得说,前言不搭后语,“帮帮我吧,让我和你一起生活,这样我们的社会就又能回到双数社会了。”
“可你没有伙伴,我的伙伴又刚刚去世,就算我答应你,得不到另外两个人的同意怎么行。”那个中年人嗫嚅着。
“我没有伙伴,你的伙伴又已经死了,只需要我们两个同意就可以啊。”她抱着头,有点无措得解释,情急之下她将中年人的手伸进自己胸脯,他手很冷,激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不行,不行。”他的手微微瑟缩了一下,接着用力把手抽回来。“你找别人吧,我应该被人道主义消除才对。”他匆匆忙忙得背起麻袋,朝“生存保证局”走去。
她抱着头,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的绝望了。很快,穿红色制服的监察蜂拥而出,显然中年人已经把看到缉捕犯人的消息报告了上去。一队检察朝着她的方向跑来,另一队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什么地方出了事。她转头就跑,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眼看着后面没人追了,她攀上了白天的奶白色大楼。
夜很深了,她父亲听见声音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她推门而入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
“督察在追我,在这里躲一下。”她解释了一句,在黑暗中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只有客厅的老时钟转动的声音。
她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你母亲已经不行了。明天我就带她去“生存局”。被处理了以后,这栋房子马上也会被收走。以后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她有点诧异,看了看床上发出轻微鼾声的母亲。
她父亲顿了顿,接着说:“今天猪圈出了事故,一头母猪原本计划生八只小猪崽,居然生了九只。据说监察已经出动了,你要是动作快,估计来得及。”
她眼神突然亮了,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整个人都慌张起来,急促得走到床前,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了握母亲的手。然后再不犹豫,从窗户跳了出去。
常年在地下管道和垃圾场这种地方行走让她很熟悉城市里所有的捷径,她跑得很快很急,感觉自己的肺叶都要被冷风弄炸了一样。终于让她提前了一步到达猪圈,因为重大猪圈事故,所有责任人都在行政楼做检讨,平时戒备森严的地方居然没什么人,只有一头头的猪在拱来拱去,充斥着粪便、泥土和动物的气息。
她很快发现了一头母猪和一群小猪崽被栅栏隔离了起来,猪崽们刚生下来没多久,但已经用腿自己立起来了。在硕大的猪圈里格外显眼。再顾不上许多,她从栅栏里抢出一头猪崽,身后已经传来了督察整齐的脚步声。她迅速得离开了。
猪崽粉嫩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在她怀里拱了拱。她又回到了行政大楼附近,这回她不在小心翼翼得遮掩自己了,而是正大光明的从主路一直走,一直走。
白色门房的灯还亮着,里面有两个穿白衬衫的职员,其中一个懒懒得打着哈欠。她走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完全清醒过来。毕竟哪个职员不认识这个被通缉的人呢。
她把怀里的猪崽往桌上一放,说“请给我们办结婚证”。
“你们的另一半呢,要撕毁旧的才能办新的。”职员结结巴巴得问。
“你知道没有另一半。”她指了指那只猪,“它也没有,系统里出了问题,生出了单数,没有人和它配对。”
“可就算这样,我们也没有给人和猪办过证,这不符合规定啊。”职员有些犹豫。
“手册上并没有禁止。你可以查查你的手册。”她说。
职员半信半疑得翻开一本黑皮手册,上面只用通红的大字写着:
-每个人都需要另一半。
职员于是拿来了一本结婚证,把她和猪崽的相片贴上,盖了章。
“确实没有说另一半不能是猪啊。”职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