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乡里集体出资,办了个化肥厂,你爸跟你叔两个人都读过大书(大专),有文化,所以都在化肥厂里当头头,哎,也不算是当头头,就是给人管管账本儿,算算账什么的。
你叔读大专的时候,就是学这个的。你爹他精明能干,脑子活,嗨,以前净装的龌龊想法。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干得不错,没一年功夫,你叔就给提拔上当办公室主任,你爹就在你叔手下打工。
这日子就慢慢的好了起来。
突然,吴妈开始流眼泪。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她的眼神专注,充满了哀伤。她狗搂着身子坐在椅上,双手重叠盖住膝盖。
她盯着桌上已经凉了的红糖茶发愣,眼泪就顺着她的鼻子流进她微微张开的嘴巴。我刚想提醒她,安慰她。因为我现在想起来,在我四岁的时候,一个抱过我的小姐姐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在你,也就是小宇四岁的时候。我家的小鱼发了高烧,村里的温度计都烧到顶了,我跟你大伯急的直哭,村医生说这里治不好,他没法治,要我们连夜带着女儿上县医院去,说那儿的条件好,准能只好。
你大伯跟厂里借了车,开车就往县里跑。我的女儿一直在哭,脸上烧的通红通红的,她一直在哭,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我也哭,我真的好怕我的女儿会病死。所以我一直在催司机开快些,再开快些,再快些。你伯伯也在求司机,求他开快些。
当时村里的路还没修好,到处是坑洞,路上才下过雨,滑得紧。司机眼睛死死地瞪着前面的路,车头灯也打到最亮。
吴妈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苦涩的笑容,她抬起头,揩干了眼泪。说:谁能知道呢,就连老天都不要我好,都要我的女儿离开我。
过了一会,她说:司机眼睛死死地瞪着前面的路,可是谁想到突然会崩出一只黄鼠狼呢,还是个头那么大的。司机脑袋里的那根筋当时绷得紧紧的,任谁这个时候突然被打扰都会吓一跳。
我一点儿都不怪司机,我只怪老天,我可怜我的小女儿。司机被惊了,左前轮也恰巧撞进个不大不小的坑洞里。老天爷死死地握住方向盘,不让司机挑动它,一切都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我们一头栽进了路边的小水沟里。当时太突然了,我把孩子抱得死死的,生怕她再出什么事情。可是我却被卡在里面动弹不得,腿就是被那个时候给夹的,缺了氧,现在还有些不方便咧。
她又咧嘴笑了笑。我把小鱼抱在怀里,水沟里的水汪汪地往车里流,虽说我家宝贝叫小鱼,但我可舍不得把宝贝放水里。
司机头撞在方向盘上,当时的方向盘不像现在这样软,是硬铁做的,他当时就被撞晕了,头也给撞破了,流了不少血。
你大伯当时就他没事,他敲破了玻璃,爬了出去。他想把司机弄醒,但是怎么也弄不醒。“他昏过去了,弄不醒。”你大伯说,“他头上好像开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
我坐在卡车的后座,卡在里面进出不得,我说:“别管我,小鱼等不得。”我把小鱼递给他,但是他没接过来。小鱼受了惊吓,哭声大了不少。
他说:“不行,我回村叫人,没开多远。”他脱下衣服把司机的头裹起来,说了句你等着,就往村里跑。过了半个小时村里才来人,把司机和我弄了出去。
小鱼终究还是没能给保住啊,怎么都保不住。司机师傅失血过多给休克了,在医院了挂了几袋子血才保住命。
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有些对不住那师傅了,好心人啊。怪不得人,怨不得谁儿。谁能想到大半夜会有只那么大的黄鼠狼大摇大摆的走上路,也许是只猫吧!
“吴妈···”我抬了抬身子,挪了挪麻痹的屁股。我把手搭在她的腿上,她对着我,勉强的扯了扯嘴角,我想应该算是笑了。
她说没事儿。
时间久了,当初的那份愧疚不安的情绪早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了。果儿也成大人了,吴妈高兴还来不得跳舞呢!
这个时候,父亲走进来,一只手扶着房门,另一只似乎没地方放而搭在后脑勺。“吴姐,停讲吧,再讲下去,我,我说······”他缓缓地垂下头,放在头上的手这次搭在屁股上。“过去的随它吧,还讲个什么呢?”
天已经暗了。吴妈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古波不惊的。他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我不喜欢这种气氛。就当我打算打破这种令我感到难受压抑的气氛之时,吴妈微微摇摇头,“不碍事。我都已经放下了,你个大老爷们儿,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吴妈望着父亲转身之后的背影,轻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你爸他还是当不下了,当初就属他与你大伯关系最好。”
然后,她将眼神对着我,平静安详的说道:“你也别担心摸吴妈我受不来,这么些年了。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再宽的坎儿,架上桥也就容易过了。日子啊,就是做最宏伟的桥梁,怎么也垮不了。”
父亲就坐在楼道上,他转头望着我,说:“怎么出来了?你吴妈呢?”
“我下来给她添杯水,还在那哭呢。”我叹口气,侧着身子从父亲身旁绕过去。
“哭了好,她就得哭,这些年的苦楚,最好都化作泪,一次给流干了吧!去吧,去给她倒水喝,好让她有眼泪哭。”父亲站起来,一只手要搭在扶手上。他出门望去,说:“天不早了。”
我把温水递过去,她已经不如刚才那样哭的凶猛了,但是仍旧有涓涓的细流从那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味道的眼球之中涌出。她接过水,递到嘴边哑了一口,然后就双手捧着放在膝盖上。
于是她就接着讲。
98年天天下雨,县里也就发了大水。化肥厂给淹了一段时间,厂子停产,亏了好多钱。国家虽然给补了钱,但还是亏了钱。厂子里的设备淹了水,不能用了,生产的原材料也不能用了。还有一间厂房地基给泡软了,塌了。厂子最后还是散了伙。
接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浑浊。我想,应该是到了一处更为令人伤心难受的过度时间段了吧!
果不其然,我还是为这个女人的遭遇伤透了心。
厂散了伙,老板们自然就要分家了,当初几家投资者都使出了份子钱的,现如今散伙自然而然就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钱。
你爸跟你伯当时都是在那个厂子里打工,而你伯也算是厂里的老人,为人公正,在厂里也算是一号想打响当当的人物了。可坏就坏在这上面,他当了财务办公室的组长,厂里的钱都要在他手上过一次。
厂子算总账的时候,来来回回三四次,可就是有三万块对不上号。就是这一点三万块,搞得我家破人亡啊!
厂里屯的货都泡了水,成了废料。这原材料都是从县里直接拉过来的,帐还没还上。现在这三万块找不着了,即使叫上从县里青睐的老会计师来也找不到,厂老板自然就不乐意了,谁搁这也不乐意。
他们只找你伯,谁让他是厂里财务的一把手呢,所有的账目都要经过他的手核算之后,才能记入厂子的账目,这个是个大美差啊!
你伯当然是没有拿那笔钱,三万块虽说是笔大数目,但他老实了一辈子,是村上的老好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的。
可那几个黑心的老板,当初是走上门来请他去给他们算账,现在反倒反过来,死死地咬住他不放,还叫上了公安,还叫来了亲戚上来堵门,还,还,还······
他们成天上家门口来闹,撒泼大骂,怎么也不消停。那些天,我带着小宇回娘家,我当然是不愿意回去,是你伯硬要我回去。
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斜。”然后硬拉着我上了车。车开了一半的路,果然有几个人堵在路上,他们一面堵,一面骂人,比最最不要脸的泼妇好不如。
他们其中一个人,大声嚷嚷,一面嚷,一面做出如来佛祖的手势。“瞧啊,都来瞧瞧吧!他这回想跑了,但是你怎样跑,都跑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就是这只手。”他洋洋得意地叫啊跳的,活像只猴子。
你伯下来,挡住我,说:“乡亲们,我为什么要跑。你们这不地道,我只想让这娘俩回趟娘家,过上几天就回。我当然是立马回,把他们家送到就回,我都不会去拜见我那老丈人。
你们信不过啊?我是谁?我可是什么人?你们信不过我。”他伤心地说道。
还是那人说话,我想他应该是那对人的头头。他看着头顶上的洁白的云彩,说:“你说这云要下雨我都信。”此时他又笑了声,抠了抠脸,扣了扣鼻屎,又抠了抠耳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吹走了。
这个长相丑陋,他的鼻子格外的大,眼睛却意外的小,嘴里的两排黄牙歪七扭八的,就像是村西头那片荒废了的林场里的老墓碑。
他开始搔首弄姿,“你的胆儿可肥的很呢,多俊俏呀!我可不敢说来,贪的钱财来呀,就要跑,现在只在我的笼子里哇哇叫呀哇哇叫。”等其他人笑完了,他又说:“你可不知道,你可不敢走,你走了谁来给我送钱又送粮,钱财呀,管温又管饱。”
他们把他抓住,你伯说:“你们先走,这边是弄完了我就接你们去”。他支呼着司机师傅赶紧走。我从后窗望去,他们那群人魔鬼样的东西把他举过头顶,唱着歌就回去了。我的泪呀!
我放心不下他,把小宇送到娘家后就立马回来了,那群人当然还是堵在我家门口。我和你伯怎样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了,就不像个人,又或者说在他们背后的那个人不是个人。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把那三万块的洞套在你伯头上,我想那三万块一定就在他的荷包里。
他们不仅骂你伯,还骂我。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要脸面,可我的脸就在我的脸上,就算我不想要了,它怎么也掉不下来,我当然是不会这样无可奈何的被骂的。你伯和你爸,不,是你家和我家,都遭到了这样的侮辱,你妈你爸也是受害者,无辜人啊!
他们当然也闹到了你家门上,那又是一拨人,头头是个嘴里泼粪的女人。你妈当年也是个急性子,这是当然,一个能干男人活的女人当然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那性子是得多烈啊!但她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懂得这件事的风口都在你伯身上。
起初他是说尽了好话,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群人。可是,哦,当然了,他们认为这是理所风当然的,因为毕竟他贪了三万块呢。
你妈的嘴上都磨出了血泡。当时,你也就只有十岁多一点点,你伯也是看你妈把你送回娘家才想说把小宇给送娘家去。
那个女人得势不饶人,声音越来越响,也越开越脏。你父亲虽然变了,但他以前也是个浪荡子。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一直呆在房里不说话,但是呢!那些男人女人嘴上太毒了。你爸突然破门而出,一把就把那个女人抽翻在地,嘴里出了好多血,听说那个女人好久都只能喝粥呢。
她貌似轻松的笑了笑,这让我压抑的心情好了不少。刚才的故事情节就像是块铅块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喘不过气儿来。
你妈也不是闲手,上来就把拉住你爸的那个人给干翻了,你妈撒开手打架,不比男人弱呢。
这时我妈走进来,她说:“吴姐,讲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都是些提不起来的旧事了,在孩子面前就不要提了。很晚了,留下吃饭吧!”
吴妈走后,母亲对我说:“谁能想得我以前是那样的撒泼能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