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 春
那时的表妹风华正茂,在一家商场开化妆品店,穿得花蝴蝶似的,没心没肺地傻开心。那段时间姑姑生病,先是头晕,接着有点儿站不稳,送到医院后,诊断出脑梗,住院输了几天液,我去滕州看她的时候,已没什么大碍。
姑父的性格很像表妹,人来疯,大嗓门,说表妹谈了个男朋友,很厉害,在表妹的隔壁开游戏厅。我问,多厉害?他说,我要被人欺负了,他能拉几面包车人来帮我。我说,你确定不是几车面包人?姑父红着脸说,滚蛋!说来也巧,我正嘲笑姑父吹牛,一个宿敌就撞姑父枪口上了。
姑父的修车店位于城郊,不远处还一家修车店,同行是冤家,那家修车店的老板仗着身强力壮,常欺负姑父。平时姑父敢怒不敢言,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后有几车面包人撑腰。那个修车店老板开着货运三轮经过,故意对姑父的店门吐了口痰。姑父拎着凳子冲出去,一下劈到对方头上,那人满头飙血,要下车打姑父,又被姑父抡了一下,他没敢还手,大喊,你欺负人是吧,好,我叫人!姑父就等这句话,神气地对姑姑喊,打电话,给我叫人!
二十分钟后,三辆面包车停在姑父门口,十几个年轻人鱼贯而出,领头的是陆小兵,那人见势不妙,顶着满头的血,开着三轮车狂飙。陆小兵跑过来,说,你是编剧?我说是。他羞涩地笑着说,我高中那会儿在萌芽上发表过作文,不过命不好,高二那年爸妈出车祸,只好退学了。
他长得好看,性格又温和,对谁都懒洋洋地笑,很有亲和力。不过我和姑姑都觉得不对劲,他和表妹算不上恋人关系,顶多是普通朋友。姑姑小声说,你表妹能逮住他吗?这种男人啊,很多女孩喜欢。
表妹邀请我去她那儿玩,我挤在一车面包人中间,多少有点紧张。陆小兵说,别把他们当回事儿,都是小孩,在我店里打游戏,有事了帮我站个场,回去让他们免费玩俩小时,碰到真事儿,他们不顶用。我对他印象更好了,谦虚,不显摆,能照顾别人情绪。
晚上打烊后,表妹请陆小兵去KTV,我跟着过去蹭酒。表妹一首接一首地唱情歌,硬拉着陆小兵对唱,我边喝酒边嘿嘿直乐。她那笨拙的表白,生硬的媚眼,烂俗的套路,怎么看都很好玩。陆小兵没兴趣唱歌,过来陪我喝酒,聊我们都熟知的两位作家。他去洗手间的时候,表妹偷偷问我,他不会是同性恋吧?你要成了我情敌,我就掐死你!我说,我对男人没兴趣。
唱完歌已是午夜,表妹约陆小兵吃宵夜,他不耐烦地拒绝,说有急事,打个车就走了。街上车少人稀,灯光凄冷迷离,大排档里热气蒸腾,我陪表妹一条街一条街走过去,她一直背着手不说话。我说,这种事儿强求不来,你得哄着自己,假装不喜欢这种小白脸,慢慢把这事混过去。表妹惆怅半晌,说,算了,还是吃羊肉串吧,卤煮不好吃。她走向一个卖羊肉串的路边摊。
第二天就出事了,陆小兵的游戏厅紧挨表妹的化妆品店,楼上还一家游戏厅,经营多年,是一家老店,陆小兵为人好,生意日渐红火,抢了对方不少客源。那个游戏厅老板是个老地痞,带着两个小弟来砸店。玩游戏的小青年们呼啦跑光了,陆小兵不慌不忙地点一根烟,走到门外,客气地说,你们慢慢砸。
表妹去帮忙,被陆小兵拦住。十几台游戏机被砸烂,老地痞出来,陆小兵递他一根烟,说,砸完了?老地痞说,完了。陆小兵说,您受累。老地痞说,应该的。陆小兵说,那你赔钱吧。老地痞说,赔什么钱?您太客气了,不用赔我钱。陆小兵说,咱下楼说,这儿人多不方便。
商场大楼后面有一片拆迁的棚户区,断壁残垣,竖着半堵半堵的砖墙。四个人在一堵砖墙边站住,陆小兵撇嘴一笑,突然一拳轰到老地痞脸上,老地痞趔趄两步,靠在砖墙上,陆小兵炮弹一样前冲,撞上老地痞。砖墙承担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哗啦瘫倒。陆小兵把老地痞按在砖堆里,一下一下打他的脸。两个小弟抽出匕首,不敢捅要害,只能弓着腰,用刀尖戳陆小兵的大腿,体位变态。
陆小兵不顾后面的俩人,专心致志地打老地痞,后面俩人急眼了,不再蜻蜓点水似的乱戳,手上用力,一刀扎进陆小兵的肉里,鲜血从他牛仔裤洇出,他们又一刀扎进去。表妹拎着一块砖冲过去,砸到一个小弟脸上,他鼻孔流血,仰倒在地。另一个小弟举刀瞎比划,表妹提砖就砸,他心虚地转身跑。
老地痞乱翻白眼,陆小兵还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打,像在做一件枯燥的工作。表妹喊,别打了,会出人命!陆小兵吁了口气,站起来拍拍手,身体放松后,才察觉到腿伤,猝然摔倒,疼得直抽抽。
陆小兵身世可怜,父母早亡,没兄弟姐妹,也没几个朋友。在医院治伤那三天,表妹忙前忙后,换药,翻身,端屎端尿,整晚整晚地陪床。出院时,老痞子带俩小弟来病房,头上裹得跟木乃伊似的,表妹正给陆小兵收拾行李,见势不妙,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咬着牙说,你再动他一下试试?
老痞子往床头放了一沓钱,让陆小兵买几台游戏机,还说,你的妞很好,靠得住,我经常遇到不要脸的妞,没见过不要命的。老痞子走后,陆小兵笑嘻嘻地盯着表妹。表妹羞恼说,看什么看,臭不要脸!陆小兵说,你对我真好,比我爸妈还好。这句话一说出来,陆小兵就歇菜了。
回到化妆品店,表妹打电话约闺蜜去KTV唱歌,我说,你长点心吧,就在店里等着,陆小兵很快约你出去。表妹瞪着眼问,他为什么约我?我说,你不知道那句话的分量?她问,哪句?我说,你比他父母还好那句。表妹说,哥,你有病吧?我非常郑重地说,你不懂他心思,我多少能体会一点,我爸去世多年,要是有人像我爸一样对我好,我会把他看得很重要,有些人的人生天然残缺,谁能填补,谁就是他的命中注定,就算那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也逃不掉。
表妹那时候年轻,人生还算圆满,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后来乐乐生病,陆小兵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应该能明白,每个人的人生终究会出现缺口,而大部分的缺口,从最初的圆满中就已注定了,我们站在断壁残垣的人生中途,回望那个美好的开始,该报以微笑?还是报以痛哭?支撑我们继续前行的,是圆满?还是残缺?表妹一直好奇我为什么抑郁,这些问题就是答案。
那天下午,陆小兵果然来店里找表妹,他拄着双拐,两腿被固定着,只能靠双臂的力量,拖着身体往前走,像个高度残障人士。他对表妹说,晚上请你看电影。表妹指着他的腿说,你坐得下吗?他说,我躺在电影院走廊里看,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不长眼的把我踩了。
这种爱情的开端,美好得像个童话。我酸兮兮地问表妹,你俩怎么认识的?表妹亢奋地跑到店门口,指着门梁说,三个月前,这个店开业,我在门上系风铃的时候,陆小兵站在走廊里看我,色迷迷的,跟臭流氓没两样。陆小兵撇起嘴,笑容在脸上缓缓漾开,眼神明亮而温暖。他说,傻瓜,我在看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