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至亲,我们自以为极亲极爱极了解的,其实我们所知道的也只是肤表的事件而不是刻骨的感觉。
第一次感觉到我并不知父亲,是在我祖父的葬礼上。那年我十五岁。
鲁中地区的风俗,三天丧礼,整条巷子里都是我们家族里的人。祖父的相片端端正正的摆在院子当中的八仙桌上,掌事的站在桌子一侧前,起高调,拉长腔——
“跪了-”
父亲穿着宽宽大大的白色麻布长褂,戴着高方的白帽,腰里扎着粗如木棍的麻绳,趿着缝了白布的鞋,掌事的一声喊,父亲就应声跪下,手里举着缠着白纸条的木棍,额头贴着木棍伏地磕头,接着就听见木棍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回礼了—”
父亲又慢慢起身,作揖再拜。每一个来祭奠祖父的人都要例行一套祭拜礼,父亲则要给每个人回礼。踅摸百十号人,父亲跪地、磕头、起身、作揖、再拜重复不下百十遍。
祖父去世是正月里的最后一天,办丧礼的那几天尤其冷。天微亮,葬礼队伍从家出发绕着整个村子走,队伍排序又是一套讲究,我父亲在最前面,我和母亲则跟在我堂姐和伯母后面,行在队伍中间。
父亲手里握了一根更粗的木棍,缠着白条,有父亲小腿那般长,根据丧礼的规矩,儿子要拄着那根木棍,弓着身子走。动作一向利落的父亲走得踉踉趄趄。他哭得不出声,脸面着地,泪和鼻涕混成浑浊的液体顺着他的鼻尖和下巴,粘成一条长线往下断断续续地滴。祖父一生都爱安静,厌极了繁文缛节,那一刻他已成了一堆骨灰,卧在红色的木盒里,盒子放在生前他常坐的太师椅上,被两个人抬着走在父亲前面。
我一生最为熟悉的两个男人,祖父一米八的身躯成了方方正正的小盒,父亲拄着那根不及他小腿高的木棍,佝偻成了一个问号。
那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来都是不识他们的呀!
我怎会知道?那个跪在祖父相片前的男人,内心要翻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祖父遗体要送去火化前几分钟,家族掌事的长辈打开棺材,“就看一眼了!,看完再也不见了!”祖父像是一截冬天里的枯树枝,被裹在宽绰,瘆人的寿衣里,他张着嘴巴,似有未说完的话。我努力的注视,注视,强迫自己记住他最后的容颜,那是一张枯槁的,死人的脸,整个人缩了。
我怎会知道?那个抓着棺材,跪下求着人想多看几眼,跪着哭昏过去的男人,要用怎样的痛苦,面对自己即将成一堆白骨的父亲?
我怎会知道,那个在病床前日夜守着,面对一张病危通知单,无助的抱着没了意识的祖父的男人,要用怎样的惶恐、挣扎这残忍的生死诀别?
祖父一生最满足的日子,竟是他中风躺在病床上的两个月。因他终于等来了团圆,他们父子俩终于停止战争,他的儿子终于放下了工作,可以静静地看着他。
“爸,你乖哦,喝完这口真的不喝了——”
“爸,你还记不记得那谁,我小时候老是揍他,你老是揍我——”
“爸,你不吭声又拉裤子了——”
他想起,孩子的手肥肥嫩嫩,厚厚的小脚丫刚刚有力气站起,他看见前面有个人正半跪着,向他张开怀抱,他咯咯笑笑地跑过去。
“儿子,你慢点走哦,爸爸在这里。”
“爸——你慢点走,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我怎会知道?那个每天在祖父耳边讲笑话,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给祖父擦着身子的男人,要用怎样的深情和悔恨弥补这些年欠下的团圆?
他是我父亲,这一生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可我不识他。我从未用心去懂他为何严厉,因何深情。我从用心去体味他不善言辞的情感,他的烦恼,他的忧虑,他的害怕,甚至他的笨拙。
父子、父女之间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固守各自的国度,随着年龄递增,架起层层铜墙铁壁,沉默是交战的兵戈。
03年上映的电影《大鱼》,15年才有机会看到。看完之后在心里给导演点了无数个赞,惋惜自己与它错过了12年。一位夸夸其谈的父亲,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跟很多人讲述着自己年轻时的传奇。就像是一部美丽而惊险的童话故事。最初,他的儿子被故事吸引,而当他长大后,固执的认为父亲是在虚构一个故事,而且越来越不能容忍父亲不实的讲述,以至于父子关系隔阂,数十年沉默。当儿子听说父亲病重,将不久于人世时,他终于选择再听一遍父亲的传奇,忽然间知晓了父亲一生的辉煌和失败,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到了儿子的尊敬和崇拜。
看到影片的最后,我已泣不成声。儿子为父亲完成最后童话般的讲述,父亲化做一条大鱼,游弋远方。我站起很想抱一抱我的父亲,他也是那条大鱼,一条我从来都不认识的大鱼。
李健的《父亲》中有句词:“ 什么时候 开始忘记教给我的故事/什么时候/ 开始想念/你默默的注视/原谅我啊 /从未给你长大以后的拥抱……”
小时候觉得父亲是完美的英雄,在那些充满温情和热情的讲述里,父亲将此生最美丽的梦完整的教给我。我深信不疑,父亲爬上火车,一路登上嵩山少林寺,他苦练功夫,然后仗义江湖……一瞬间我就到了恋爱的年纪,开始发现父亲的人生其实很平凡,甚至是我看作失败的,他的童话已随着他的年轻从我心里淡去,我的父亲在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普通,于是,我不再服从他的管教,我渐渐忽视他的烦恼和忧愁……
为人子的大概都欠父亲一句:“你为我感到骄傲,我却从未因你感到自豪。”
祖父走后,我父亲才愿意承认祖父的话其实是有智慧的。而我依稀记得,曾经在那十几个除夕之夜里,我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质疑和抱怨,他否定了祖父年轻时有过的精彩,并把种种的不如意归于祖父太过固执,太过天真。祖父每次都是吃几口年夜饭,然后走进自己的小屋里寻安静,一直等到我们酒尽人散。
每一个为人子的终将会为人父,当我开始质疑父亲的人生,父亲也是如祖父那样沉默。
《大鱼》里有句台词我很喜欢:“你可曾听过一个笑话,因为听过太多次而忘记了它为何好笑?
但是,当你再听一次的时候,突然之间,它又变成全新的。
于是,你想起来你最初为什么喜欢上它。”
父子之间,就是存在这样的笑话。而那个讲故事的人,终将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大约在几年以后,甚至几十年以后,你会承认,当初你不能理解的父亲教育,其实是一种深深的爱意,而且绝大时候,它并不愚蠢,反而是准确无误的。
只不过,迟到那么久的理解,对于短暂的父子缘来说,就像是一个苍白的笑话。
我想跑过去,去拥抱那个在祖父葬礼上哭得狼狈不堪的父亲,我要告诉他,我爱着你年轻时的英勇传奇,我爱着你的无奈,你的平凡,你的易怒,你的不讲究,甚至你的粗心大意我都爱,并且,我为天下只有你能当我父亲而感到骄傲。
每一段父子缘,父女缘,其实也是从茫茫人海中的陌生开始,陌生会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变成父亲与儿女之间沉默的空洞。早一点唤醒溶于血水的爱,是为了能在看得见彼此的时光里,真正的牵手做父子。
于万千人之中,唯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儿女;于万千爱之中,我只要一种爱属于我们——事实怎样不重要,我要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你是天下最棒的父亲,我是最懂你的儿女。
对不起,我们陌生了一辈子。
没关系,现在就是我们打破陌生的开始。
作者:冷小山,在校大学生,新概念大赛获奖者。一个本该在中文系混的导演系姑娘。97年妹子有酒有肉又温柔,你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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