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被分到和他坐同桌的时候,我是有些惊喜又觉不可思议的。
惊喜在于这是我一直愿望的事情,不可思议在于,那段时间我和他“疑似早恋”的事情被编成各种版本流传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所以,不意外班主任肯定是知道的,而他此刻正堆着笑意跟我说:“宋源,你去坐席铭旁边。”
座位分好,就到下课时间了。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席铭转过了头看着我,笑的一排牙齿都露出来,他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铃声太刺耳,一句话我没听完整,但听清楚了“第一次”那三个字。
我大约是听懂了他在问什么,因为几乎同时我的脑海浮现出今天以前发生的事情,简洁点讲,叫回忆。
02
他认为的我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开学后一个月。九月份开学的时候,我没赶上报名时间,只能在十月份来做插班生。我就是在踏进校门的时候看见他的,他闲适的站在教室门外,应该是被罚站了。而我能一眼看见他,不是因为这个。
当时,他有着一头橙色的头发,上衣还算正常,裤子是翠绿色的。像是一幅画刻意被涂抹上两个刺眼的色块,那样的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可谁知道,有着不良少年装扮的少年,在今后相处的日子里温柔的那样彻底。
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翠绿色的裤子上,然后就没来由的笑了。
我盯着他看了太久,以致于他突然看过来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那样对视了。他皱了皱眉头,在我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就那样一排牙暴露在空气中。“你是新来的同学吗?”他只动着嘴唇,没发出声音,我大约辨别出是这句话。
“嗯。我先去找班主任报道。”我也学他用唇语加上肢体动作。然后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快步走到楼梯口上楼去找班主任办公室。
下课时间,班主任领我去教室,他还在那里,晃晃悠悠的。我下意识的咳了一声,他条件反射似的立马站好,然后转过头来不易察觉的给了我一个感激的眼神。
其实他不必感激我,因为就算他得到我的暗示后站好了,班主任还是骂了他一顿。他跟在我后面进了教室,班主任回头瞪他,他以笑回复,这算是被认为可以进教室了。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我对他的印象是不良少年,那么后来的相处可以彻底颠覆原来所有的印象。他不仅不是不良少年,相反他是优等生。成绩优异还多才多艺,非常有才华的席铭即使总是调皮捣蛋,他在老师领导眼里依旧是个宝。
这要追溯到高一学年。本校以教学质量和优良的教室资源著称,却在才艺展演和多方面的素质评优上差强人意。席铭高一下学期的时候,该市市长换届,新市长决定将全市重点高中重新排名,而校长打听到,新市长更注重学生的素质发展。
校长和各领导已经火烧眉毛了,临时在学校组织才艺培训,结果可想而知。平时只在书本上下功夫的学生,在才艺方面实在没辙,席铭就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他只拿出了一幅画,校长和各领导阅人无数,当即就夸那副画造诣颇高。这下校长不急了,市长来巡察时,就把席铭和他的画搬了出来。从那以后,席铭便一举成名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那一头橙色的发。
席铭从不为自己成绩优异这件事所欢喜,只将自己动心的部分放在画画上。这样看来,初见时他那样一副装扮倒也可以解释了。学艺术的屌丝男同学。
而我和席铭的生活真正有交集也是因为画画。因为我,也喜欢画画。但是被席铭知道这个“秘密”,已经是我进入班级的两个月后了。
03
我有一个很奇葩的地方,就是一到秋天就过敏,所以这个症状暂时被定为“对秋天过敏”。因为这个奇葩的“病”,我逃过了秋天的所有体育课。
那是一个还算温暖的下午,我刚因逃过了体育课而在教室里沾沾自喜,席铭就进来了,我笑的满是灿烂的脸僵死在那里。我看着他有些尴尬,他将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轻声说:“小声点啊,体育老师还没发现我。”
我点点头。
他总是这样,瞪着明亮而干净的眼睛,说着没有声音的话。用我曾经看到的话形容他,就是:清冷而温柔的人,像夏天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带着凉意的,加了蜂蜜的柠檬味薄荷水。想到这里,我觉得我想要把他画下来。
清冷偏温柔的男性线条,橙色的碎发,蓝色白条的校服。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席铭本人。他就在我身侧,带着秋天特有的凉意,然后打了个可乐味的嗝。我惊叫出来,差点毁了笔下的画。
“这是我?你画的这么好,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比他把画拿在手里端详的时候还认真。
“我会呀。但是只会这种简单的漫画线条,你别看了,还给我。”我作势去抢,他躲开的时候,我差点像玛丽苏女主角一样摔在他怀里。不幸的是,我没摔在他怀里,却摔在了地上。
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放下画就过来扶我,还一边道着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会直接摔跤。你别生我的气,我请你喝可乐好不好?”然后一瓶可乐就出现在我的桌子上,也是从那瓶可乐开始,我的桌子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吃食。
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才算有交集。
“宋源,起来写作业了。”
我正沉浸在和男神牵手的梦里,耳边便会出现这么个声音。午休时间,席铭的声音很轻,也可能是他就喜欢这样轻声的跟我说话。我们混熟了以后,他每天午休时都会在13:33分的时候叫醒我,然后把做好的作业和一小袋辣条丢给我。
用他的话来说,这个辣条的辣度可以让我彻底清醒。开始他的这种行为会让我脸红,我总是推辞着,或者看完作业以后买吃的报答他。
但是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把吃的还给我,慢慢的,我就释然了。看他的作业也越来越熟练。
他是有目的的,他对我这么好并不是因为爱慕我,而是有求于我。
席铭对我有多好呢?我从来不需要买早餐,他会买好了放在我桌子上。某节课只要讲了新知识,他必定会下了课过来给我重新讲一遍。午休时间的13:33分他准时叫醒我,丢给我一袋辣条,把下午要交的作业给我抄。下雨了会多带一把伞,天冷了会多带一件外套,看到可爱多出新口味了会欢喜雀跃的买给我……
那段时间里,班里的同学一度以为我们在谈恋爱,还属于明目张胆型的。而我,也曾经幻想着,我们是恋人。
然而幻想总是不可高攀的。席铭做了那么多只是为了周六的那个下午,我可以去她家,教他妹妹画漫画。
04
席柚是席铭的妹妹,曾经是一个和席铭一样明亮而干净的孩子。不幸的是,她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症,简单点说就是缺血却又无法造血,再简单点说:席柚命不久矣。
这是席铭跟我介绍他妹妹时的原话。
席柚情况特殊,被安排在独立的病房里。我进病房前,都会被叮嘱带口罩,穿病号服,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席柚,她不能被感染。我在的时候,席铭从来不进来。
席柚很喜欢画漫画,席铭给我看过她的手绘本,八九本,两百多页,略显生硬的笔触里可以看出绘画着的认真。我在病房的时候,席柚会很认真。
“宋源姐,你握着我的手画好不好?”
“好。”
她已经快要失去自主能力了,我很心疼,和席铭一样。
席铭会很认真的告诉我,这是属于我们俩的秘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在空气里的一排牙都掩盖不了他眼里的疲惫。他时常明亮而干净的眼睛里,也会有雾霾。
有一天梦醒,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从第一次跟我见面开始,就总轻声轻语的跟我讲话,而且大部分都用唇语。因为这是他跟席柚说话的方式。我还想起来,我曾经问席铭,为什么愿意把秘密只分享给我一个人。
他说:“因为可能我们似曾相识。”
在他眼里的似曾相识,只与他妹妹有关。我与席柚太像,一样爱漫画,一样温声细语。我是除席柚外唯一懂他唇语的人。他说的似曾相识,是我身上有席柚的影子。
而对于我来说,我们真的曾经相识。
初一下学期开学的那个冬天。满头落雪的少年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教室。女孩害羞的往身后躲,少年把她牵到前面来。大声的说:
“大家好,我是席铭,这是我的妹妹席柚。”
从此,我便成了席柚的影子。
铃声结束,席铭觉得我没听到,他再次问了那个问题。
“你还记得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那个三月,还下了雪呢。这句话我只说给自己听。
05
这个周六,他亲自带我走进了那个病房。来之前,他断断续续跟我说了他妹妹近期的情况,从他的欲言又止中,我能明白他没说的那部分。关于席柚的病情。
席铭把我送进病房后,他第一次留在了这里。因为这个时候的席柚已经不能自主坐起来了,席铭耐心的一点点的将席柚的身子搬起来,席柚轻哼一声,他的眉头就皱一分,等到坐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席铭的眼里已经存了泪光,我的心跟着一紧。
席柚今天学的格外认真,她绷着毫无血色的小脸,每画一笔,都轻声问道:“宋源姐姐,我这样画的对不对呀?”我强忍着喉咙里积着的情绪,每次回答都要调整下呼吸:“对的,对的。”
席柚走的那一天,学校三模考试,席铭没来。我在试卷上写下姓名便冲出了教室,我拦了车赶往席铭家,在三溪路的时候遇上了堵车。我疯狂打电话给他,却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车子断断续续的走着,到他家的时候,殡葬仪式已经开始了。
逝者未满18岁,殡葬仪式只是因着家人的哀思,来了的人围着拜了拜。
我在后面的院子里找到的席铭,他看见我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我因着那明亮差点就带着心思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潭里,而后却听见他说:
“你可不可以叫我一声哥哥?”
我止住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却没有止住喷涌而出的眼泪。我怕惊扰了客人,强忍着声音:“席铭,你在说什么……”
“你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就一声。叫我一声哥哥。”
我扬起了冲动的手,却没有打下去。我离开之后,就给自己找了没有打下去的理由,因为我穿着校服,打别人一巴掌,太像个泼妇了。想着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
和之前好笑的一切一样好笑。也是注定了,从初见的那个三月开始就注定了。我从那个三月开始,就因着爱了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席柚拿了第十届芭蕾舞第二名,我便在第十一届拿了第一名。席柚的漫画在漫画大赛少儿组里上了光荣榜,第二名我便在青少年组一跃成名……
直到再次靠近了席铭。
不知不觉已经很多年,但是那些年里,每一个三月,都不曾下雪。也没有一个落了满头雪的少年笑的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