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回虎跳峡,打算找地方隐居一段时间。陈叔得悉后表示可以把纪念馆转给我,家具电视杂物啥的都归我,只要两万。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01个故事
一
长江漂流纪念馆很不起眼,二楼门槛甚至比路基还低。寥寥的访客走几节水泥台阶,就能下到一览无余的纪念馆中。
2012年,我第一次到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晚饭前,我从山上房东家出发,从核咱村的梯田青稞地间穿过,沿着草蛇灰线的小路朝江边走。经过一片长在岩间的巨大仙人掌,到达山脚老村长种满核桃、雪桃的果园,绕过石头修葺的独门独院,下到虎跳峡景区公路。
逆着江水奔流的方向,斜对面就是长漂纪念馆。
门头挂着黑底金字印刷体的“长江漂流纪念馆”招牌,无人题字。另一块牌子表明参观时间为早上08:30到下午05:30。我到时已经闭馆,馆后临江的院子传来一串小狗的叫声。
我循声站在路坎上向里张望,却听到一声拖长了的沙哑京腔传来——“谁呀”,语音未落,一位五十来岁,面皮松垮的男子从房子西侧的江边小路上来,站在我面前,“我是陈琚,你找哪位?”
是熟悉的中南海烟草味道。
直至去年(2016年),我从讣告中得知,陈琚当年长漂前是北京宣武区综合修理厂的工人——离我曾经住过的蒲黄榆不远,郭德纲发迹前就住那一片,现在归西城区管。
时年一九八六年。长江联合漂流队首漂虎跳峡成功,前一年尧茂书罹难。我对1986年的长漂事件所知甚少。后来陈叔送给我一本有关长漂回忆文章的结集,书中确实有他的名字。
其中有一段记述是这样的——当突然得知美国人要来首漂长江时,尧茂书激动不已:“在中华民族怀抱里流淌了千百万年的华夏大江,竟要由别人首先征服?不!我不能看着别人跑在前头!”
2012年我遇见陈叔时,是他在虎跳峡隐居的第十年。离他第一次到达这个滇北小镇隔了有26年。
当天傍晚陈叔重新开门,带我参观纪念馆。进门左手有块蓝底白字的展馆说明牌,“谨以此展,献给为中华民族争气,为国争光的中国长江漂流探险活动全体人员。献给曾经给以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持的各级领导和各族人民。 献给在长漂漂流探险中英勇献身的勇士们。”
右边是一块更为详尽的导览说明,讲长漂的背景、缘起、大事,更有充满个人感慨的结语:“八十年代,狂飙突进,震动神州的长漂,具有那刑天猛志的中国气派,大国之魂,归去来兮!近代的委锁,哀在心死,怕在血冷,开放的中国亟待振兴,长漂成了应运而生的载体性事件。事情由小人物先干起,成为’卑贱者聪’的最好诠释。”
“长漂是一项伟大创意,成为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思想启蒙的一部分,半年时间,大江作证,博客弄潮,揽月捉鳖,对振奋时代开启民风不啻是一次助推。”陈叔说。
纪念馆墙上挂着的不只有人名和口号,绝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拍摄放大装裱后的老照片,以及少量其他与长漂有关的文字资料:涓涓细流的长江源头、漫漶无边的沱沱河、唐古拉冰川末端消融欲坠的冰溜子和水滴。
当时情况比较复杂,既要和美国队抢时间,仓促组成的中科院国家队还要和各个地方队比赛,大家都想争取首漂长江,如同今天魔兽世界里一干公会争夺首杀。
这些来自全国各地职业各异的志愿者——教师、工人、电影放映员、部队营级干部,抢在雨季下水,把自己塞进仓促采购的漂流筏中,抛向咆哮不息的长江激流,直面跌水、险滩、瀑布、水洞、滑坡,九死一生。
“每到一个城市,都有很多欢迎的群众,然后有很多记者、志愿者加入漂流。有的志愿者甚至自己划着橡皮艇跟在探险队的后面,但跟着跟着就不知去向。”其中一名长漂队员多年后在自己博客中回忆到。
事实上馆内的确有很多沿途群众夹道欢迎万人空巷的照片,画面中除了国旗、鞭炮、鲜花、横幅,就是铺天盖地的人脸。
纪念馆灯光暗淡,木板地面吱呀作响,东西委实算不上多,陈叔不疾不徐一一给我介绍,黑色京巴狗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二
陈叔的情况基本都是后来他告诉我的。刚开始漂流事业的八十年代,陈叔正当盛年。几乎走遍了西南的蛮荒之地——不通公路的墨脱,尚未开化的泸沽湖,以及籍籍无名的丙察察。
长漂事件结束后他没有回单位,因为漂流摄影进入某体育画报,再调入国家水上运动中心。2001年回虎跳峡凭借一己之力开起纪念馆,直至今日。那场轰轰烈烈影响全国的漂流事件,不能说没有改变他的人生。
2012年年初纪念馆修葺一新。陈叔把北京家中的两只狗空运过来同住,白狗叫小白,黑狗叫小黑。小白在我去的前一个月死了,寿终正寝,这只出生在北方身在毗邻长城的帝都的狗,埋在了云南金沙江边的沙滩上。
此后每当需要去外地参加漂流活动或是回北京开会,陈叔就会担心小黑和纪念馆,设法托人照看。我去拜访的那次,听说我在上边村里租房,陈叔当即表示可以住他那儿,只用负责开馆闭馆,不收房租,没有工资。如果他外出,我要负责给狗早晚滴两次眼药。
狗是母的,已经十四岁高龄,眼睛上火,被眼屎糊得看东西都成问题,却依然记得骑人磨腿和站立作揖。
五月四号青年节那天我搬了过去,与陈叔同住。房子有两层。二楼开口朝公路,作为纪念馆用。一楼面江,作为工人住房。这里是以前林业站拦漂流木工人住的老房子,盖得极为结实,几十年前用石头一块一块码起来的,临江的那面如同年份酒酒窖的土墙一样敦厚,墙体差不多快有一般的门那么宽。
房间很深,一进屋就通体沁凉,完全无视外面云南正午的热浪。
纪念馆有一个比篮球场略小的院子,围了一圈铁栏杆,围栏外垂直往下五六米处是沙滩,实际上整个院子就是一个半悬空的露台。下边的沙滩裸露着一大片,江水还是青灰色。
陈叔说几年前雨季涨水,有一次江水一直漫到了床下。
隔着公路正对面曾是镇上最大的企业,钨矿厂的选矿车间,已经废弃多年。纪念馆附近路边游客丢下的食品包装袋和饮料瓶不少,收集起来焚烧之后。我买来黑色自喷漆在钨矿厂青砖墙上喷了“保护长江,勿扔垃圾”几个字。
江对面的村子叫热水塘,雨季过去江水消后可以去泡温泉。傍晚时分,有小木船从对面的江边岩间解缆出动,划过江面,布置拉网,第二天早上收。渔夫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有时候会带上老婆。
纪念馆今年刷了白墙,做了招牌,洗手间和太阳能热水器也装上了,有电有水,没有网。遗留下的一点水电平整工作,都是我和陈叔自己干的,他有一个专门的工具间,刀斧锯锨一应俱全,基本的电动工具也有,干起活来比我熟稔。纪念馆所有的桌椅板凳床都是陈叔收的旧货,重新加固上漆,废物利用。
我俩过着堪称清淡的日子。早晚总吃面条,一般是陈叔做饭,极简单的西红柿打卤面。俩人用筷子不胜怜惜地蘸他从北京带来的一罐橄榄菜佐味儿。
中午十一点多,景区会派皮卡去上虎跳给工作人员送饭,顺便也给我们的捎上。我俩捏着搪瓷碗站在纪念馆对面路边的柳树树荫下等。背后岩上有座小楼,和纪念馆遥遥相望,据本地人说是云南女画家步雨青的画室,与纪念馆一起作为虎跳峡景区的人文名胜而兴资设立。
步雨青原来是云南某报刊记者,在86年长漂成功之后,于1987年只身徒步重走虎跳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1996年在她年近不惑之际,决定徒步走完长江沿线,行程达一万八千公里。据网上孑遗的信息披露,步雨青走完后留在虎跳峡创作国画《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间画室就是因此而建。现在人去楼空,只剩一个叫老夏的汉子看守。
“我比她大一岁”,陈叔最后补了一句。
送饭的车来得很慢。正午阒无人声,山间空空荡荡。
陈叔喜欢穿运动款的衣服和鞋,成套的安踏和李宁,据说是水上运动中心发的,有企业赞助。不过除了早晚遛狗散散步,陈叔并不乐于运动,倒是烟不离手——拿熏黄的食指和中指戳一戳衣服,让我看他身上左胸绣着国旗的免费运动服,就材质评论一番,似乎对这项国家福利相当满意。
下午饭后陈叔必定要睡两个小时午觉,手机关机,绝不能打扰。晚上我们守着21寸的二手创维彩电看新闻联播,由于阴极管老化的原因,所有的画面都呈玫红色。陈叔每晚都要在中南海的烟雾中,对着玫红色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大骂一通,孑斜着眼睛和嘴角,吞着舌头,用地道京骂评价交通堵塞、食品安全、环境污染。
陈叔成条成条囤着中南海点八,一天两盒,每晚我便笼罩在中南海的氛围里看中南海新闻。
知道我戒烟的打算后,陈叔不以为意。
“他妈的根本戒不掉。”瞥一眼指缝快烧到蓝圈的香烟,他说道。
不懊丧,也不气恼,情绪更接近于陈述事实。
我们换了个话题。
“诶——我跟你说,这他妈天干的,你看现在大家给云南捐款,当初建三峡搞环评的时候,北京那帮…不信你看,以后干得还得厉害!”
我问陈叔,“天这么干,我们的垃圾怎么办?还能不能烧?”
陈叔剧烈咳嗽两声,瞥我一眼,“怎么不能烧? ”
“嘿嘿,我告儿你,把垃圾丢外边那棵桑树下,过一阵江水一涨,就全冲下去了。”
第二天我跑到院墙外大桑树下看,杂草掩映着或红或黑的垃圾袋,有些垃圾袋被动物咬破后,一路散落到陡坡下的江滩上,烟盒、卫生纸、包装袋和酒瓶随处可见。看样子从去年雨季结束垃圾就都是这么扔的。
三
雨季江上会漂来很多东西,垃圾,木头,死猪,据说还有藏区漂下来的水葬尸体。陈叔告诉我有次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妇人从江心飘过,因为脸是朝上的。起心思想弄到岸边,估摸身上会有些首饰。“可惜太他妈远了,够不着”他半戏谑道。
五月份雨季还没有来。江面上什么都没有,白天经过几艘大红大黄的漂流船,有艇也有筏。上边坐着穿橙色救生衣的游客,戴着墨镜,撑着阳伞。他们喜欢拿橡胶桨当道具,作拨水状让人拍照。
搞商业漂流的老板姓冷,项目并不属于虎跳峡景区。冷老板年轻时为情人捅了别人一刀,坐牢数年,坐完牢,姐夫和姐姐又因为琐事投江身亡,留下了一间生意不错的餐馆。作为小舅子,冷老板继承了产业并越做越大,餐馆开了数间,虎跳峡漂流生意也揽到了手里。
我和陈叔去他餐馆吃过饭。冷老板很客气,专门开越野车来接,车体侧面上边贴着大大的“虎跳峡漂流”,中间是“峡谷山野的浪漫,飞瀑急流的刺激”,最下边一排是座机号码。餐馆刻意做的茅草屋顶,木头游廊式餐厅,桌子是打中间劈开的半张圆木,树活着时大概要三四人合抱。
菜是干锅土鸡、蜂蛹和香椿炒鸡蛋,老板特意推荐主食吃面条,用架在厨房外边的手工轧面机现做。吃完饭宾主尽欢,陈叔剔着牙听冷老板说事,意思是自家同时搞漂流和餐馆,打算营造点漂流文化,需要陈叔提供一些照片挂在墙上,以后如果可能还可以合作搞漂流主题餐厅。
陈叔表示照片是举手之劳,简单问了素材和尺寸,之于冷老板的其他计划,自然乐见其成。因为漂流的事被本地人找上门,能发挥发挥余热,陈叔看起来很高兴。
住进纪念馆不久,陈叔就回北京办事去了。每天傍晚我吃完饭散步,总能在院子西南临江靠近栏杆的水泥地上看见蛇,围栏外是一块硕大的巨石,小半边院子就建在巨石上,巨石表面长着苔藓,裂开的几瓣形成罅隙,中间杂草丛生。
栏杆上挂着干了的两段蛇皮,陈叔说有一阵他不在,邀步雨青画室的老夏下来住,傍晚他在同样的位置遭遇一人来长的大蛇,打死了,怕有寄生虫没敢吃,被整修纪念馆的民工煮了吃掉,只留下蛇皮。
第二天蛇依旧在老地方出现。
雨季还没有开始,草还是黄的。等到草长起来,蛇只会更多。陈叔也很担心,人还好,不过去就是,眼睛糊巴的老黑狗不知利害,被蛇咬到就不好了。
我短信问陈叔,“要不把院子周围的草烧一烧?”
陈叔说好。
火势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风是微风,徐徐从西边江流的方向吹来,风助火势,借火生风,院子下边的江滩杂草向上一路上燎,越过灌木丛,烧灼乔木。杂草带起丈高的火苗,呼呼有声,灌木丛噼啪作响,人根本不敢靠近。
火势熊熊,浓烟滚滚,整个院子都被烟雾笼罩,黑狗害怕,对我不停作揖——吓得把平时乞食的招儿都使了出来。
如此火势,那两桶水我压根没考虑用。黑狗见我毫无作为,跑到院子背风的旮旯,头冲墙角眼睛紧闭一动不动。我觉得很对不起它。
由于隔着空旷铺水泥的院子,陈叔的纪念馆暂时没事。
东边火沿着桑树窜上路肩,烧到了公路边。那儿的蜀葵蓬蒿有一人多高,火借风势,把电线外边的胶皮烤软,垂垂欲滴。我抄起木棍拼命拍打,总算把火势压下去,没有造成整个景区断电。
烟已经弥漫到整个江面,顺着峡谷漂向上虎跳景区。民兵开着皮卡赶到时,火已经烧得意兴阑珊。好在陈叔多年前景区筹备初建时做过副总,带民兵来的干部认识他,知道新来了个小伙看馆,于是便没有为难我——至少纪念馆还在。
事后清点,桉树被烧死两棵,巨石凹缝中有块大树根燃了整整一个星期,无论浇多少水,烟竟日不绝。
四
听山上的房东说,陈叔并不是一直一个人住。
头些年在景区挂职领导的时候,请过本地妇女在纪念馆做饭,似乎都很年轻。换了几个之后,再没人愿意来打这份闲工。
半夜有镇上吃完烧烤喝了酒的山民开皮卡停在纪念馆外撒尿,拍门大叫大嚷,陈叔开门大骂一通,叫他们滚蛋。陈叔认识人,据他说镇上的老领导都曾是他当年的朋友,甚至包括迪庆州的主要干部,其中有后来升职去了拉萨的书记。
长漂那两年,作为北京下来的人,陈叔结识了不少云南地方人士。保山的宣传部长,香格里拉的政协主席,尼西公社的僧人,察隅的青年干事,色达的喇嘛。参加长漂后他从单位辞职,后来又离了婚,一个人浪迹天涯。
山上甘海子的彝族老族长与他是老相识,去了要杀羊的,陈叔一天晚上对我说。
他当年的队友成了中国第一批户外先驱和漂流老炮,有些甚至因为长漂彻底改变人生。吉胡·阿莎,这个当年毕业于警官学校学刑侦学的凉山彝族姑娘,一九八六年参与长江漂流的唯一女队员,传说后来定居法国,出过关于漂流的法语畅销书,再后来成为英国某电视公司主持人。
而他,八十年代北京宣武区综合修理厂的工人,在浪头散尽后,履新成了虎跳峡长漂纪念馆的馆长。
从纪念馆沿着景区公路走到镇上来回要两个小时,陈叔只农历逢二逢七街天的时候才去。后来我接替陈叔,像本地人一样背着背篓赶集。每次赶集,老街唯一丁字路口的碟摊都喜气洋洋循环在播放《赶圩归来啊哩哩》——极其应景。
因为没有冰箱,赶集买来的蔬菜难以保存。我决定在纪念馆旁开一块菜园。集上买来菜苗,从老村长猪圈耙回猪粪打下底肥,砍树枝搭遮阳棚,手工捉瓢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下辣椒、茄子、黄瓜、苦瓜,又问老村长讨来西瓜、北瓜、南瓜、人生果和苞谷的种子一一种下。
每天早上开馆前我会沿着江边跑步,下午午睡后做俯卧撑,傍晚越过公路,从山脚下的微潭中提水,洗澡做饭浇菜用。本来从山上大型水窖接有水管下来,但那年山上也干了。
干旱太久,到坑边要深深欠身下去才能打到水。潭水中满是绿藻,经常能看到青蛙、蟾蜍、和蛇。关于菜园,陈叔表示力有未逮乐见其成。而浇菜真是个力气活,我每天需要从潭中提一二十桶水才够用,上坡下坡,穿过公路,来回往复,直到雨季开始。
期间陈叔去了一次四川,回了一趟北京,我一个人和小黑留守纪念馆。开馆闭馆,中午等送饭的皮卡车,一天给狗滴两次眼药水,目睹江对面在建的烤烟房添砖加瓦。几乎没有人来参观。傍晚洗完澡后我就裸体站在院子里望江,玉龙雪山山尖最后的余晖极其动人。
临近七月恰逢香格里拉更名十周年庆典,县城张灯结彩声势浩大,镇上的各民族青年身着盛装在老政府篮球场排练节目。陈叔回来后,我随景区辞职的藏族保安格玛去他德钦老家玩了一趟。因为顺路要去一趟松赞林寺,陈叔托我给他旧年相识的尼西乡活佛带一块祈福银牌,我如约送到,托人转交。
德钦回来那天下午,虎跳峡雨过天晴,彩虹乍现,我决定出山。
山上的房东黄义军开车把我送到纪念馆和陈叔作别,我从镇上给他捎了一大袋水果——一起住的日子我们几乎不吃。
五
我后来常回虎跳,去山上房东家小住一段时间。会提前短信告知陈叔,如果他在,就给他捎点东西;他不在,我就去看一眼纪念馆。每年如是。村里人提起他时总是说那个老头。他们似乎并不乐于和这个外地老头打交道。
2015年我回虎跳峡,打算找地方隐居一段时间。陈叔得悉后表示可以把纪念馆转给我,家具电视杂物啥的都归我,只要两万,他去找景区管理处给我做个背书。后来事情没有办成。
2016上半年我在虎跳峡山上找到房子乡居,六月份又去了一趟纪念馆,陈叔返京不在。馆外临路的空地在抹水泥打栏杆,似乎要做停车场,从公路能望见院子里杂乱堆放的钢管、三合板和木料,樟树下多了一张四方桌,桌上立着两只热水瓶。
中午的纪念馆大门四开,里边变成大通铺,地上卷着个工人的被褥,矮桌上搭着做饭用的煤气灶,桌上一大桶劣质食用油。脸盆、漱口杯、饭盒和毛巾衣物随处可见,正在睡午觉的工人被唐古拉冰川、沱沱河与长江入海口的照片环伺,对探头窥视的我见怪不惊。门头纪念馆的牌子还没有摘。
微信里和陈叔约好见了一面,在一个本地人开的农家乐。陈叔说长漂纪念馆房子已经被景区收回,打算做游客漂流码头,和冷老板分庭抗礼。
景区付给陈叔两万块钱后,他把能用展品搬去本地一家叫食佳庄的饭馆重起炉灶,自己和帮佣的工人住在水泥空心砖搭的简易房里。陈叔与农家乐老板是多年的老相识,据说可以为其申请到省里拨给地方的民族文化扶持资金。
农家乐建在能望见江面的山头上,用空心砖、水泥和铁丝网建了一个小型动物园,里边的动物现点现杀,有蓝孔雀、穿山甲、刺猬、鸽子、火鸡、环颈雉、麂子,当然,还有本地特产的江鱼。
在农家乐,我和陈叔一起吃了顿荠菜饺子,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吃饭,第二天他又要飞回北京。
那天陈叔穿着不辨真假的哥伦比亚POLO衫,胸前别了一颗党徽,是餐馆老板的,他是村里的干部。陈叔开玩笑说戴着那玩意坐飞机空姐会特别优待。
临别前陈叔送我一本《长江漂流风云录》,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马识途题写的繁体书名。这五百本书,是他专程从北京寄到虎跳峡的,打算在另起炉灶的新纪念馆卖。
那年他61岁,纪念馆不收门票也维持了近十五年。
雨季快结束时,陈叔又回来了一次。住在步雨青画室老夏那里,说是想到山上我那儿住两天,但没有车。因为坡陡路滑,担心老别克走泥石路有去无回,而且来找我的朋友一般来去自理,我并没有专程开车下山接他。后来他就走了,再无消息。
2016年农历小雪前一天上午,我在哈巴雪山山腰租的房子里刚刚起床,收到一条微信:“陈琚今早去世,周三火化。”发自陈叔的号,语气简约,一如他一贯的风格,简直像是来自本人的通知。网上讣告说是凌晨心脏病发作。
看到信息,顿时愕然。
这是陈叔留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
他的头像是奔流向东的昏黄色金沙江,大概是中虎跳那段。
微信名字叫:一条河。
作者李广,前北漂,现居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