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字之前用个什么字,让我纠结了很久。用“必”字吧,太绝对,用“竟”又太突兀,就这个“原”字有我要的味道。“原”当“原来”讲,大概是站在最终回望最初时的感悟吧,原来那个令人讨厌的憎恨的人,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我说的是《琅琊榜》里的梁帝,就那个脾气暴躁毛病一堆的老头。
狭隘,多疑,偏私,冷漠。做为帝王,对臣子做不到用人不疑,使致大将林燮冤死梅岭,肱骨之臣言阙心灰意冷企图弑君;做为朋友,对友人做不到肝胆相照,陪他一路走来助他登基的友人要么下场惨淡要么离心生疏,放眼望去他的身边其实空无一人;做为父亲,对儿子做不到慈爱公正,下狠手赐死仁德兼备的皇长子,又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利用儿子们相互制衡,不顾及半分父子亲情;而做为丈夫,他对妻子做不到守护爱惜,梅岭案发,宸妃自戕,他连一尊牌位都不肯给就将她划进不可提及的往事里,从此封存。
他是皇帝,掌生杀大权拥有一切。可他也是被皇权绑架的囚犯,那雕梁画栋的金陵城,就是他的牢笼。
所以尽管他看似至高无上,其实内心,也不过是个满怀悔愧心伤的可怜人。
当年梅岭案后,皇长子被赐死,宸妃林乐瑶自尽,皇帝震怒之下听不得后宫诸人提及她哪怕一星半点,可封的住别人的口,又如何封的住自己的心?按照皇长子的年龄大概推算,他与宸妃应该有二十多年的夫妻了,从他当年硬生生从言阙那里抢了她来看,他对她是担得起爱慕二字的。可是在他们长长的十三年分离中,刚烈如她,连一个虚幻的相聚的梦,都不肯给他。可是再深重的愤怒也敌不过思念吧,当已经年迈的皇帝从有太皇太后的梦中醒来,那么不愿轻易表露心迹的人啊,终究是怯怯的用嘶哑的嗓音开口,问身边的静妃:
你曾梦到过她吗?她在你梦里是什么样的?
静妃平稳柔软的声线缓缓滑入他的耳:
宸妃姐姐的模样和从前并无半点差别,她就站在那株梅树下,冲着我笑……
同为故人,静妃自是知道在皇帝心里林乐瑶最美的样子的,她就用那样平常的语气讲述着那么凄凉的画面,似是讲给皇帝,又像讲给自己。而躺在塌上的皇帝边听她的叙述边缓缓闭上眼,像是跋涉许久的旅人找到驿站,终得休憩。伴随着鼻息嗡动的抽吸,他最终也没能忍住眸中的泪意,他那么想念她。可他这一生就算到了地下与她相见,他也没法告诉她:就算他们之间隔着献血隔着岁月隔着生命甚至他亲手杀了他们的儿子,可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因为她不会听,他的话,她一定不愿再听了。枉他富有天下,却守不住一条命,一颗心。
后来儿子誉王反叛对他兵戈相向,虽终被镇压,可他在返回金陵的路上那般瑟缩的倚靠在静妃身上,颓丧无比。及至金陵城下,他抬头望向看似恢弘的城门牌匾,几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誉王被关在笼子里,他亲自去探看。他对着儿子这样形容他的母亲:当一颗棋子,到了没有用处的时候,下棋的人,还会在意一颗棋子的死活吗?他以为这个最像他的儿子能够明白他的处事方式,可他却不明白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内心深处对妈妈的想念与爱护。也许他真的老了,连反叛这样的罪名他都只先下令关押,不忍直接处决,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走一个,就少一个。只是终究没有留住,我反复看了誉王自尽那一部分很多遍,总是不自觉的揪心:
梁帝踉踉跄跄的跑进关押誉王的牢房,似是不能相信皇权之下还有敢违抗他的旨意擅自动作的人,他拼劲全力喊:“朕还未下旨,他怎么敢死”,他声嘶力竭双全紧握威严尽失,那又如何?死了的人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能活过来。他拿着誉王的血书向牢门外跑去,想要救下誉王妃肚子里他的孙子,却听到身后传来的“誉王妃已经殉葬”的声音,他直挺挺的向后倒去,被身后的宦官们接住,他们听起来充满担心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只是他知道我们也知道,这世上还能发自真心对他关怀的人,几乎全部,都已经被他葬送了。
其实我常常觉得梅长苏才是最了解梁帝的人,尽管带着恨意,却在更多时候,能对他的处境最为了解。他说:陛下一生经历过两次叛乱。第一次,他是发动叛乱的人,最后赢得了皇位;而这一次,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赢得了什么吧。是啊,他用儿子的命换来皇位的稳固,究竟是赢还是输?
最后,梅长苏率领他所有看重之人,在他的寿宴之上逼他重审旧案,逼他看清真相,他震怒,崩溃,最后只能妥协。其实我觉得,他该是早就知道真相如何的,要不也不会在太子丧期演乐一事以后,突然回忆起当年对待另一个儿子的狠绝手段,摇头轻叹当年当年。可他不能揭开真相,因为要是这么做了,那巍巍皇权便会被动摇。他付出亲情友情爱情仁心明智几乎他的所有而换来的稳固皇权啊,就只好竭尽权力去证明这权杖之于他失去的所有更为珍贵,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明白,那冷冰冰的龙椅,他孤家寡人的坐在上面,是那么寂寞苍凉。
所以他只好强撑,就算答应重审旧案也刻薄的不许梅长苏再回复林殊的身份,他对着他,咬牙切齿:“林燮想要的那个朝堂,他想要的那个天下,朕给不了他,永远也没有人能给他!”要是能的话,我何必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要是我承认可以,那么十几年前的杀戮与我这些年的偏执,该是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可是终究不能吧,当林殊字字铿锵句句泣血的声音砸向他的耳朵,当他坚定的眼神就真么直直的望着他,不管他有多嘴硬,都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不去看那血淋淋的真相吧,可事已至此,看清了,又还能挽回什么?
看着亲外甥远去的背影,他终于将这一生的悔愧道出,他问林殊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想,他也曾有过那样的念想,去做一个好的亲人吧:
其实如;梁帝和林殊的关系,单单说什么原谅与否,实在是太过轻率。说原谅,如何对得起七万忠魂,可若说不原谅,他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甥舅啊。所以最终,林殊就算眼眶湿润也不曾回头,而骄傲了一世的帝王,也突然对着外甥离去的身影扑通跪下,这一跪,是一个天子对臣工的歉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愧疚,是一个人,要背负一生的罪与罚。
梁帝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跪在地上伸着脖子向外看,脸上爬满了泪。我想,他是在看,如果林殊复活了的话,那么其他那些珍惜的人们,会不会也在他向他们认错了之后,奇迹般的再度出现吧。为帝一生,他也许在这一刻才学会认错,若是还能挽回些什么那该有多好。不过就算没法挽回,也幸好,一切都终结在了应该终结的时刻。
尘埃落定,回望他这一生:
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沁水三弓。好景共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