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隐喻”——哲学史中最为重要的思想实验之一,柏拉图留予后世的一大创造。由于其具体所讲的内容本身已然太过知名,所以在此也就不再对于情节过多赘述,而是聚焦于该故事中某些值得关注的部分或细节处进行讨论。
在柏拉图的建构之中,事实上有三个已被永久定性的事物——无法熄灭的火,必死的先知,与不可能走出的洞穴。三者为此“故事”提供了哲学性,使其成为了具备悬空讨论的价值却不可被剥离于生活的“思想实验”。同时,也正是此三者连通了一座连接于“思想实验”与“现实”之间的桥梁,从而使其无限接近于真实、真相。不过,在对此论断进行论述之前,我们还需对于建立此观点的三个基础因素进行清晰的界定与辨析。
尽管某种意义上,我们不可能真正明了柏拉图的洞穴中所出现过的一切“事物”所代指的含义或其中隐喻。但哲学与思想实验的高明之处也正在于此,我们可以以无数种角度去认知或解读任意一个物质世界——或说已知世界的观念或存在者,这反而是为某个个体的主观思想本身注入活性的过程。“火”的本质是什么?在这个故事中,火是墙壁上的假象与幻影的创造者,是其光芒的投射塑造了洞穴中被困之人的“现实”。以此为前提,则“火”自然可以被理解为束缚、控制的主体,扭曲真相与真理的手段。但同时,“火”亦可被解读为造就了一切既定现实的、无法被打破也无法被复制或重建的“秩序”。此处之“秩序”与法律中所讲的秩序、规则等必定是全然不同的。法律至多能够被称为“火”的表现形式,但事实上,将法律本身直接称之为一种“秩序”,在我看来并不非常妥当。法律所能够涉及的范围过于狭窄,其本身仅仅只是在社会运转法则或特定的目的下被促成的对于某些群体表现在外的行为的“约束”。真正的秩序是长久的、根深蒂固的,是具有时间性意义上的“不朽”的,是只要事物或物质自身的性质没有彻底的改变便会永远附着于其上存在的,是描述个体之间的共性的,也是多方面的因素糅杂起来的共同的成果。法律则是具有时代性的“秩序”的外在特征,是也是其挥发而来的结果。是以“秩序”可用以描述全部的人类族群,可用以描述文明的本质,但却无法被任何一个身处“秩序”之中的人群或个体改变,也没有任何一个生长于其中的事物能够从中超脱。对于一切现世的存在者而言,秩序是永恒存在的。最重要的是,其不仅决定了一切外在存在,更同时具备对于解释存在的主体——人的支配能力。这也就是为何此“火”是“无法被熄灭的火”——因为我们所在的世界,甚至我们自身,都是“火”的世界,“火”的造物。可想而知,对于洞穴之中的被困者而言,“火”必定是无可磨灭的真理。但对于走出洞穴的“先知”而言,“火”亦是无可磨灭的。
所以——便有了“必死的先知”。先知的必死性几乎在其选择走出“洞穴”的那一刻即已注定了,但此处之“死”并不一定为实质层面上的生物性死亡,尽管这是其最直接的、最常见的体现方式——并且大多数情况下,这一部分都占据着主体。某种意义上,一场“富有戏剧性的死亡”即是先知们最合适的结局——因为“先知的死亡”本身在破除洞穴的过程中便具有极重大而特殊的意义。但除此之外,此“死亡”还存在另一种形式——“先知”作为一种概念的死亡。因为事实是,先知与洞穴永不可能共存。对于先知而言,若回到洞穴则只会存在两种结果:一,先知被“火”——即秩序“烧死”;二,先知借助“火”的力量以破除洞穴。两者都是“死亡”,其中不同只在于前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而后者则是“概念”或说“身份”的死亡。因为对于先知而言,只有身处秩序之中,只有与洞穴中的被困者成为同类,才有可能改变洞穴之中的格局。是以,“先知”的概念本身便是一个如同幽灵般的早已“死去”的存在——洞穴永不可能从外部破除。同时,破除洞穴的力量既来自——又不可能来自外部。
可以发现,以上此类论述,都是以洞穴中之人为主体。但事实上,这一思想实验真正的关键与矛盾点甚至不在此处,因为洞穴隐喻本身就存在一个重大的伪前提——“洞穴”。这一“漏洞”几乎足以从根本上驳倒此一切。“走出洞穴”的先知,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已真的已走出了洞穴?在当下我们所见的洞穴之外,是否还存在更大的洞穴?这一问题的答案几乎是必定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牵制住人类的根本不是“洞穴”,也不是早已死去的“先知”,而是“火”。“火”才是洞穴世界的真正缔造者,而洞穴本身不过是一个培养皿——提供生长所需条件的环境罢了。是“火”生产出人的“所见”,孕育出人的“所想”,以体制、限制住人的行动——以为其提供走出洞穴的动机。人类对于一切未知的探索欲同样可被解释为由此原理驱动的效果。人只有被给予了“无知”的观念、发觉了自身处于有限的束缚之中才能够堪堪意识到自身有限性。而唯有意识到自身有限性,才使这一种族对未知的追问与对世界的好奇得以可能。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先知还是被困其中一生都无法离开洞穴的人,都要永远依附于“火”而存在。因为现实世界正是如此,先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明白洞穴之外可能还是洞穴,此“火”之外更可能是一片火海。
至此,柏拉图的“洞穴隐喻”才真正趋于完整,此思想实验的伟大之处也得以展现。区别于“电车难题”、“缸中之脑”一类假想式的、以制造困境为目的的哲学辩题,“洞穴隐喻”本身却是无穷接近现实的“抽象模型”。我们清楚的知道“火”、“先知”与“洞穴”的真实存在性与其背后意旨的隐喻,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处其中的位置。某种意义上,连通了现实的思想实验才是最为困难的主题。因为那也就意味着——在其中诞生的一切思想可能将直面人类,而不是偏离于其本质,成了仅有“无用之用”的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