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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晚跟同事小美相约吃晚餐,长期埋头加班,忘记了生活也有如此轻松的一面。吃完饭在花城广场散步聊天,她告诉我,明年2月份就要回老家了。回家这件事,我们不止一次谈及,但听到她如此确定的说法, 竟还是有几分不舍。
提到回老家的原因,她说:“能让我坚定回去的,肯定是因为自己的父母,在这个世界上,父母给了我生命,我可以追求自由,但总有牵绊在,他们老了,我还是希望多陪伴。兄弟姐妹真正说起来不算什么,都是独立个体,但父母不一样。”
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我和小美是办公室里唯一一对单身大龄女青年,年龄相仿,都很独立,平日里什么事都自己扛,但在父母这件事情上,总有莫名的情感共通点,我们问过彼此一个问题:“你现在能接受父母终将离去的事实了吗?”答案是:“场景在脑海里、心理上预设了千百回,但依然不确定那天到来时会不会像晴天霹雳。”
父母已经太老了,老得我们自己害怕,哪天一转身离开家,下次回去时,饭桌上便少去了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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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前阵子,抬棺舞的视频在网上爆红,几名黑人身穿黑色西装、脚穿皮鞋、带着墨镜、肩扛棺材,随着电音舞曲欢快起舞。“黑哥一笑,生死难料,棺材一抬,世间白来”这段子也在社交网站疯狂流传。
这是一群来自加纳的护柩者,当地有着独特的死亡文化,在他们看来,死并非人生的终结,而是前往祖先世界的过程,要欢乐以待。因此,制作漂亮的棺材送亲人最后一程,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棺材的外观五花八门,有动物主题、车和飞机造型,手机与相机模型等,死者生前喜欢或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做成棺材形状,寓意是和所爱之物长相厮守。
场面很有冲击力,不少网友惊呼接受不了。在中国社会,丧礼应当庄严肃穆、悲伤不已。日常生活里,我们也始终无法自如地谈论“死亡”,也投射出集体对死亡的避忌和恐惧。
03
小时候,严格的妈妈从不让我提跟“死亡”“生命”有关的词语,“死亡”话题是明令禁止的。那时的我本就胆小,但偏偏喜欢听大人们讲迷信鬼怪故事、爱偷偷看恐怖片,每次小小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后,都会经历一段惶恐不安的时间,不敢自己睡、不敢上厕所,更不敢告诉家人我害怕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死神”,“死很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14岁那年,二伯母因癌症去世,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觉到死亡。在她卧病在床的几个月里,我没能去看她,当时村里流行着一种说法:癌症是恶物,未成年人不宜靠近,会带去病痛与厄运。关于二伯母的消息只能从妈妈那里打听。妈妈告诉我,二伯母在弥留之际,绝望地说:“一想到死,我很害怕,我害怕去另一个没有你们的世界,但现在活着真的太痛苦,不要让我再忍受折磨了,求求你们拔掉管子,让我去吧,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拔掉管子十分钟后,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丧礼前一天,我误打误撞跑进了灵堂,灵堂里没有别人,只有二伯母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惨白。那一刻,我莫名地慌张,恐惧达到了极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的。后来我跟妈妈描述当时的情景以及对死亡的不解,她不但没有安抚我,反而训斥我:“你懂什么是死嘛,胡说八道,进灵堂的事不准跟别人提起”。那种无奈又无助的感受至今都清晰记得。
再后来,亲眼目睹邻居老人摔倒去世、小偷被活活打死、小孩坠井身亡……死亡的恐惧更是如影随形,我时常觉得死神就在身边,害怕亲人突然离开,一想到死亡,心像刀割般绞痛,但又不能与人诉说。我一度变得阴沉自卑、郁郁寡欢;我频繁做梦,梦见逝去的亲人在另外的世界饱受煎熬、梦见自己意外身故……
04
20岁那年夏天,我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封闭小山村,到广州上大学,接受大千世界的洗礼。在这里,我遇到了对我往后的人生有很大影响的朋友——小陈。出于信任,我时常向她袒露内心的困扰,特别是对死亡的阴影,而她也不吝于跟我分享自己的经历。
6岁那年,小陈的爸爸因病逝世。患病一年多里,他并没有像大多数中国家长那样,隐瞒病情、闭口不谈死亡,而是公开地探讨与引导。
有一次,她爸爸突然问到:“如果爸爸不在你身边了,你会怎样?”
她愣了一会,反问道:“不好,爸爸你要离开我?”
爸爸摸着她的头说:“是呀,爸爸随时会离开,不过是去另一个地方暗中保护你,以后你不管做啥,爸爸都会看着。见不到我,不许哭闹,要像现在这样跟奶奶妈妈一起快乐生活,好吗?”
她似懂非懂地说:“好的,我答应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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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对话在父女相处的日子里,不断上演着,虽然遭到家人的反对,觉得孩子太小不宜谈论这沉重的话题,但他没有放弃,把死亡当作亲子间的必修课。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后来,在她爸爸的丧礼上,看到痛哭流涕的家人,6岁的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她们:“别难过了,爸爸说他还在的,只是在其他地方看着我们,我也会陪着你们的。”
多年后,回想起那画面,她在日记里写下一段话:“在单亲家庭里长大,但我从不孤单。爸爸的长相已经模糊,但并不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这些年,我乐观自信,朝着梦想前进,期间也得到无数好心人的相助,时刻心怀感恩。我知道,爸爸不曾离开,一直在天上守护着我。”
大一那年生日,她送了我一本相册,首页工整写着:“生死相依,不知死亡,很难活好。该来的,你也左右不了。别怕,放下恐惧和自卑,过好当下,做到陪伴,自信往前走,你也可以很幸福的!”
大学四年里,她的乐观感染着我,一步步引导我勇敢面对生活的种种难题,也慢慢打开了死亡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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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我也试图通过了解名人的心路历程,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而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原来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我并不孤单,有相同的困惑的人比比皆是,毅力超群的名人也不例外。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末日还是节日?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拒绝承认死亡的事实。
前阵子妈妈告诉我,七岁的侄子说梦见她死了,哭得昏天暗地。还问她:“死是不是很吓人,万一哪天你死了,我也哭死吧?”而妈妈的回答也符合中国习惯:“去去去,不要乱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人到老年,她还是把谈论死亡当成一件晦气和悲伤的事, 好像说了死亡就会降临一般。
后来我才想明白,死亡这么重要的课题,每个人都会经历,孩子的世界不像大人想得那样脆弱,他们也需要正确地理解生命现象,理解死亡是怎么回事。拒绝孩子的求助,并不意味着在保护他们,越避讳,死亡的恐怖种子越会延绵,他们很容易从其他渠道接受鱼龙混杂的死亡概念:或是过于轻视生命,或是过于惧怕死亡。
白岩松在一次分享会上如是说:“其实每天都有走的人,人来人往。但平常生活中没有人谈论死亡,我们假装不知道有死亡这回事,仿佛不存在一样。我们在世俗生活中有意识地阴暗化、边缘化了整个身后事……当日常生活中我们不那么忌讳死亡,谈论死亡更多一点,人们慢慢就会免疫,更理性地看待它。”
当孩子好奇“从哪里来,去哪里”的时候,不要轻易地否定:“小孩子不要问这个无聊的问题。”或者搪塞:“说了你也听不懂,长大了以后你就明白了。”坦诚地让他们知道人生的来处和归途,欢愉地享受人生的过程,岂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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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说:人这辈子一共会死三次。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那么你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死亡越发坦然,接受必将与家人与爱人生死相隔的事实,也更深刻懂得了:‘若灵魂能如此长存,分别不过暂离。若冥界绚美如此,死亡无非重聚。死亡不是永别,遗忘才是。’虽然我们无从知晓逝去的亲人去了哪里,另一个世界怎样,但只要依然被惦记,爱就会流动,记忆仍旧被珍藏。有人还记得,心中有牵挂,便是活着的最大幸福和意义。
30岁后,我也时常问自己,死亡来临前,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陪伴家人,成了唯一的答案,是不离不弃的笃定。
一直以来在照顾父母上,我都心有亏欠。前些年,我对因父母的各种高压专制教育,造成自己多年的心理问题,心存芥蒂,而有意与他们疏离;也总是以工作忙为由,把他们放在次要的位置;嫌弃他们落伍,而不愿多交流。
我一路在学习与自己和解,与他们和解。某一天,当面对年迈孤寂的他们,我突然变得不忍心再去恨。他们老了,对我已无所求,唯一期望是我能常回家看看,尝尝他们的拿手菜,聊聊生活的细节。终于,我也放下了。
“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善待父母这堵墙,墙在,家在,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