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有个感受,中年以后的作家,其作品可少读或不读——只有极少的例外。以前认为,人的前半生是修炼,后半生是台阶式上升,好的都在下一步,但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生命状态决定写作状态。近来翻阅同乡诸人新作,渐觉内里空空荡荡,又翻看一些名家作品,后期也大都停留在已经成型的认知上,不断自我重复而已。
前些时在网上,看到韩寒代言的手机广告。“韩少”,我想,那么就点开看看。还是那经典的半长发丝,还是那熟悉的五官面庞,然而说不出的,这脸上少了什么,又多了些什么。想当年,17岁的少年横空出世,新书扉页上有照片,记得朋友看了说:这男孩真好。是啊真好,轮廓有型,眼神清亮,尤其神态里充满了自我意志,不妥协,不服从,一个完整清晰的“我”摆在那里,透出钻石般清冽的光芒感。眼下的男子却显得陌生,那只是一张全无特色的脸。16年过去,他33岁,才33岁,可是光芒已经消失。
不到20岁已历练江湖——是因为这个吗?当年陈文茜站在李敖父子的立场,矛头所向,他轻松一笑:比较喜欢陈文茜的节目……我从不和女生吵架的。将阿姨辈的人称作女生,多少芥蒂偏见也消解了去。举重若轻,应付裕如,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好像来自天赋。20岁的修为,只怕40岁的人也难比及。
但接下来,被方是民(方舟子)盯上是一个悲剧。生命的真实来路,并不是横平竖直的推理可以篡改,但时间和记忆的弹性,又的确让人错愕于这生硬逻辑的盘剥。何况恶意总是伤人。我从未怀疑韩寒的纯粹,然而那短时间的郁结气急也是必然。再完整的生命都有失措的瞬间,就如加缪的《局外人》,不定谁在哪一刻就被置身于一个荒谬之局。最无辜的孩子,最清澈的池塘里长出的芦苇,面对这种荒谬也陷入了淤塞。当时想,这些会有影响的,而且可能是负面的。——不是超人,但总算得一个透彻的真人。他说在任何相爱的两人之间,其他人才是那个第三者。这话不无道理,但人的性情跟稳定为上的社会规范之间永远存在古老的敌意。没多久,一个女孩网上爆出二人情事,韩寒被对号入座,采访中两度表态,一度,反应不及但还算诚实,默认、不以为然:她跟我太太是好友。言外之意,吹皱一池春水,干公众何事。几小时后二度表态,公众惯性和世俗逻辑很快占了上风,他选择了不惹麻烦的说辞,已有了理性的权衡,毕竟,爱妻、爱女、万千粉丝以及道义良心……于是,他再也不是那个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少年。
就此,锐亮的韩寒已经死去,一个稳妥男人正在成形。那眼神抵拒、面部轮廓俊美如雕塑的少年,16年后出现在这组广告片上的时候,已变得正常,平庸,线条模糊。钻石碾为粉末,光芒消失于无形。在做广告,拍电影,做宣传活动……但俱在我关注之外了。33岁已成中年,也许那个内在的自我仍在,但看上去,已被风浪和阅历所中和。我心中不由遥遥对着十六年前的那个男孩做了一下祭奠。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否则来了也不那么痛快。还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说这话的时候她17岁,却透出敏感生命生生不息的痛苦。20年后,从美国给香港的邝文美写信,她说其实人最好的时代当在中年,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其时去国离乡,状况惨淡,然而她的“自我”终于不再拉锯锉磨——每一种完整性都要付出代价,非此即彼。
台湾记者戴文采寻踪去张爱玲美国居家的隔壁,连张扔掉的垃圾都要翻检,为独家报道,还是粉丝粉到了病态?张得知,立时搬家,被弃者尴尬,对人解释:晚年闭锁,还不是因为潦倒,不欲人见。这话暴露出势利和不善。能引得跨洋跨海去翻检弃物,要名要利还不容易,闭锁穷困,只是保持自我完整性的一种选择。
然而又不能不说,跟自己讲和了的文学天才,中年后,在文学的创造上确也走向寡淡。一个人自洽之后,内部的苦痛平息了,生命的活力也褪色成灰。23岁时写《金锁记》,思想何等幽深,技巧何其完美,《沉香屑第一炉香》对浮华与绝望之爱的描写尤见功力,《倾城之恋》、《年轻的时候》、《花凋》、《半生缘》……无不是小人物小情感,却入丝入扣,雅净华美,都成之于年轻时。中年的张爱玲,自名“追求一种平淡而近自然的气象”(引胡适语),说到底,是生命的潮涌已退,此后只有平波万顷,扁舟一叶了。在台湾的联副曾就短篇小说《相见欢》一番解释,实则那小说人物之平面,故事之稀释,艺术之苍白——她自己没有感知?
孔子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重点在尾句,“不逾矩”。心在内,生命力也在内,而矩在外。生命的经验就是削去山棱,填平壑谷,最终一切在内外之间找齐找平。儒家思想在这片大陆上盘桓两千余载,波及深广。中国人标准里的成熟达至圆满,是时间的收成。但果实从里面成熟,成熟之际,也去坠落和枯朽不远。
生命的活力,即在迷惑中的叩问,暗黑隧道里的寻光,不知天命的勇毅向前,在耳不顺中保有原生态的壮大和鲜活,在不断破矩中突破新生……然而我们的文化是要中和了去,最后内外融洽,混沌无间,自觉将生命圈进一个看不见的有形之物,停留在现有经验中打转,在四平八稳中规避了未知领域里一切的可能。于是不惑、于是知天命、于是耳顺、于是不逾矩。
异域的文化或有不同。罗素70岁爱上并热烈追求一个东方女孩,托尔斯泰80岁还在为捍卫自我离家出走……在满足于四平八稳者看来未免荒唐,然而从生命个体的角度,却是于内于外俱不敷衍,始终保有生命的元气,灵魂燃烧,永不麻木,一直抵达生命的尽头。
在某种意义上,四平八稳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因为余生一眼看到尽头。四平八稳的人生,宜家,宜室,宜邻,宜友,宜修身养性,但人生的格局却呈后退,多敷衍折衷。之前郁结动荡,冲突苦闷,却也正因此,一旦到达平静辽阔,那平静是澄澈,那辽阔就是辉煌。中年后呢,设若风景一马平川,继之一马平川,再之一马平川……不知这样的境况是否令人发狂。死亡在尽头等着每一个人,从当下到终点,如果什么都落进预料之中……极端点说,余生的光阴不过是对终点的等待,与死亡的预约,这与死去并无多大的不同!
在不惑之前、知天命之前、耳顺之前、不逾矩之前,人类在漠野里寻找,在崎岖中动荡,在苦涩后得甘美,在沉闷后获升华——那才是生命充沛的华彩,才成就人类历史上间断的闪光。极端一点说,包括我自己在内,大多数人中年后的文章,不看也罢。 2015.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