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殿内,那紫衣男子正伸出两指细细摩挲手中白色长剑,他凤眸紧凝,唇角轻勾,长袍落地,眉间竟若有若无透着一股邪气,然则他绝非邪佞之辈,反之,他乃是这横云之巅至高无上的仙人,人称紫冥仙君。
远处一青衣弟子正疾步走来,俯身作揖,许是心神不宁,他正吞吞吐吐,气息不稳地回禀道:“禀仙君,寒山……罪仙沈吟忧仍不知悔改,拒不认错。”
许久等不到他的回答,那弟子牙齿打滑,腿脚都开始战栗起来,颇为胆战心惊地往那白色殿椅上的人瞧了一眼。
那人正透过大殿上的玉檀金窗看向远处,微微有些失神的样子,却是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将目光迅速转移,与他的眼神在空中狠狠碰撞交汇起来,又似乎只是错觉,因为那人在下一秒便已经神色如常,笑容可掬。
那人淡笑道:“本座知道了,千长,你辛苦了,下去吧。”
“是,弟子告退。”
强忍着镇定从青鸾殿退下,千长顿觉不寒而栗,背后已是一阵冷汗。在紫茎泽兰看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竟然从那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股杀意。
即使不过短短一瞬,也让他着实后怕不已。
午时已至,大殿内却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紫茎泽兰端着那玉龙尊杯小呷了一口,殿内舞姬正搔首弄姿,频频向他抛来媚眼,更有甚者,舞步已经越跳越近,眼看就要贴到他的身上来,他却不急不缓,只管轻摇酒杯,却在那女人欲从舞袖内掏出短刀时将她的手腕狠狠捏碎,而后毫不留情地丢至地上。
其他舞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乱窜。
他轻笑着走了过来,掐住女人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仰望自己,“怎么,就凭你,也想杀了本座?”
女人被他这么一摔,发簪掉落,衣裙裂开,惨白着一张脸披头散发,如此狼狈不堪的姿态,而她的眼神却是淡然无比,似乎早已料到这般结果,她笔直地死死地盯住他,目光里尽是憎恶,仿佛要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她说:“我不同畜牲讲话,要杀便杀,少说废话!”
“呵呵!!好得很!!好得很啊!!!” 紫茎泽兰怒极反笑,他笑得愈发妖冶,眉间那一颗浅色的痣颜色顷刻加深,他松开了对女人的钳制,负手轻言道:“本座看你有些眼熟,当年有一个侍奉罪仙的丫头,倒是与你长得颇为相似啊,莫非,你便是那——”
“你住口!” 女人闻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疯了一般地朝他扑了过来,只可惜,未曾触碰到他的衣袂,便教他用佩剑挑断了手筋。
“啊——”
“啊——啊——”
青鸾殿上响彻着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一声盖过一声,像是女鬼的哀嚎,久久不能平息。
“既然你如此想念那位寒山长老,本座便大发慈悲,替你去看看他。” 紫茎泽兰轻拭佩剑,对着昏死过去的女人幽幽讥笑道。
随即他长袖一挥,一朵紫色的云便出现在他脚下,他踏云而行,很快消失在天际。
东梧荒山,玄冥洞内,寸草不生,寂然无声,唯有一人常居于此。
那人一袭白衣,背对洞口,整衣危坐于一冰棺之上,身边紧挨着一柄蓝色长剑,剑身通莹剔透,镶有北海一十八颗碧血丹心,想来应是上古神剑。
天寒地冻,朔风哀哀,那人却始终闭目打坐,纹丝不动,若不是一缕发丝尚在霜雪中飞舞,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座彻底的冰雕,与那冰棺融为一体,化为千年寒霜。
却在此时,一股凌厉的剑气袭来,剑灵之间向来能够感受到拥有同等修为的同类,于是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人身旁的神剑开始剧烈震动起来,他抬手试图压制它,却被其周身剑气振伤,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师父。” 有人在身后这样轻唤他。
那声音看似平静,却又夹杂着一丝冰凉的恨意,叫那人身形顿住,一时真气紊乱,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你认错了。” 那人淡淡答道。
“师父,你莫不是在这极寒之地待得太久了,连自家徒儿的声音都辨不得了?”紫茎泽兰朝那人走近了两步,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已有十余年不曾相见的人。
果不出其所料,这人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冷冷清清,淡漠无比,好似无悲无喜,无情无欲,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他早已勘破红尘,飞升上仙了呢。
可惜,紫茎泽兰不由低头嗤笑一声,他若真是勘破红尘,无情无欲之人,又怎会心甘情愿地被囚于这荒无人烟的极寒之地,苦守着那冰棺之中连尸身都早已僵硬老化的故人呢?
真是好一个痴情种啊! 紫茎泽兰不由在心里恨恨地“赞叹”道。
只是随之升起的还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像是有无数只小小的蚁虫在啃噬他的心脏。
那人却不曾回头,也好似,永远不会回头。
“师父,徒儿今日来此可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徒儿可是给您带来了一个美妙绝伦的惊喜,至于这惊喜是什么,想必如师父这般聪慧绝伦,誉满天下之人,早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那人对他的话语却是全然置若罔闻,依旧禁闭双眸,专心打坐,不见一丝情绪起伏。
紫茎泽兰倒也不恼,只是微微叹息道:“近些年来,鬼门复苏,蜀山遭到翼族重创,一蹶不振,凤族与麒麟阁本同出一门却自相残杀,两败俱伤,而魔都之兵觊觎我横云之巅已久,不断对我门下山弟子大开杀戒,企图毁掉双方已经维持数百年的和平之状,掀起战端,偏偏横云之巅上这些鼠目寸光毫无远见的老家伙们一心只想着内斗,妄图将本座从那仙尊龙椅上拉下来,你说,本座该怎么处置那些蠢货才能不失仙尊风度?”
那人仍是不答。
紫茎泽兰却是注意到,那人微微蜷缩着,身体开始明显颤动起来,那一头青丝已被霜雪覆上了薄薄一层,仿佛一夕之间便白了头。
他下意识伸出手来,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竟将这人身边的结界化解了,让他的残病之躯彻底暴露在这山寒水冷的凛冽之地,这人的一身内力和修为早已被尽数废去,以其凡人血肉之躯遭受这突如其来的极寒攻击,岂不是要——
不好!
他心下大惊!
却见这人顿时筋脉暴起,似有心肺碎裂之征,他急忙跃至其身前,点了几处重要穴位,护住其心脉,又在两人之外创建了比先前更为牢固的新的结界。
“师父,你怎么样?” 紫茎泽兰双手搭上他的肩头,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认错了。” 那人眼眸半阖,虚弱无比,唇角有鲜红的血缓缓流出,却仍是执着于这么一句。
这一刻,紫茎泽兰从他涣散寂然的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如此虚无,仿佛只是虚无的紫色,茫茫一片,没有光芒,亦没有模样。
他看着自己,与看着山川草木,飞鸟走兽别无二样。
那人终是元气大伤,太过疲惫,须臾间便沉沉睡去。
他将紫袍解下,裹住那人单薄冰凉的身躯,抱至怀中,愈拥愈紧,而后,他伸手拂去他发间的霜雪,低头喃喃自语:“师父,十年之期已满,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