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小莫抱膝坐在自己房间里窄窄的床上发着呆,窗外的浓夜低沉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夜幕压着天际,或许下一秒墨汁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的泻进来,淹没整个天地。
小莫忽然爬下床站起身,咚咚咚的光着脚丫就跑出了房门,短小的睡衣绷在身上,随着她跑动的步伐勒出一道道的褶子,耳畔微凉的风愉快的吹过,就好像此时此刻女孩子欢乐的心情。
突然猛的一个收脚,小莫挠了挠头,她感受到了身后熟悉的那从脚心儿一直凉到心窝窝的寒意。小莫乖乖低头转身:“妈妈。”
女人苍老的面容上细纹遍布,一如她身上因为太久没有熨烫而皱皱巴巴的睡衣,她的眼睛里尽是疲惫与不耐烦——“你跑出来干什么?”
“没,没。”小莫两只赤着的脚丫子互相打架似的上下揉搓交替着,她支支吾吾着说不清楚,干脆手一伸,指了指卫生间。
女人点点头:“早点睡。”她转身就回房间里去了。
房门关上,紧接着啪嗒一声上了锁。小莫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随即放轻脚步飞快的下了二楼跑进厨房。楼梯是木质的,但小莫瘦小的身体和地球引力压根儿就产生不了什么摩擦,因为地球引力对着轻飘飘的小姑娘没什么兴趣——小莫的跑动也就并没有引起这房子里其他人的关注。
厨房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了,都隐隐的蒙了一层灰。小莫笨拙的擦着桌子,然后洗净双手,打开抽屉——里面是一个大蛋糕。
“轻拿轻放轻拿轻放轻拿轻放……”小莫嘴里边碎碎念着提醒着自己,把蛋糕从抽屉里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桌上。
“要开工啦!”小莫有些激动的搓着手,然后学着平日里妈妈虔诚万分的模样,右手在胸前比划了一回:“阿门。”
蛋糕得做成功。
不过这并不算太难的事情,小莫一年级念了两年,二年级念了两年,唯独三年级不同,现下已经是在三年八班待的第三个年头了。三年级这一年每周五下午的手工课就是学做蛋糕,学了三年的手工课,任她再蠢笨也该大概会了。
厨房外墙上陈旧的钟嘀嗒作响,夹杂着独属于苍老指针的杂音,小小的厨房里小小的女孩子光着脚丫,冰冷的地砖都似乎温暖了起来。小莫其实不太能搞懂美观之类的东西,但是她记得老师表扬的优秀作品长什么样子,拆分重组的游戏她还是会的。
窗外呼啦啦的风吹了一阵呀一阵,终于在小莫挤完第三层奶油的时候,滂沱大雨倾泻如注。雨打在厨房窗上白色的铁艺镂空花纹上,与墙上老钟的声音胡乱的交织在一起,发出铮铮的不协和音。
闹铃照常在清晨的八点钟炸雷似的响起,这个时候小莫照常已去上学,而小莫的爸爸妈妈照常才刚刚起身,梳洗打扮。不同处一屋的两个人每天都会在每天的这个时候,于房门外迎面相遇,这就是这对曾经的恋人一天的生活中唯一的交汇。
盥洗室里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的绿茵郁郁葱葱,想是刚下过雨,空气中淡淡的水汽里混着青草的清香,嗅着便令人神清气爽。
梳子轻轻的刮过头皮,掺杂着灰白的粗糙头发自齿梳间滑落,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女人现下看起来老得好像已年近半百,她很随意的把头发一挽弄成个小球坠在脑后,再把碎发一夹,洗漱一番即可出门去了。
身上的制服熨烫的很整齐,可苍老的皮肤是再无法熨烫平整的,她很快的把一应物什塞进包里,东西有些多,她塞了塞然后欻的一下拉上拉链,拉链头断裂掉在地砖上,一声清脆的响。
她有些恼的扯开拉了一半的包,想着先便这样好了,中午午休的时候去随意再买一个就是。她走到门口去,右手提着包扶着墙,照旧穿上那双和身上制服一样上了年纪的旧皮鞋。今天很特别的,小莫爸爸竟早了些许,这个时候就已来到门口准备换鞋了,她难得在一天之内能和他见两次面。
曾经和现在其实都是。
自十四年前那个噩梦开始,本就忙碌的他更是把自己压榨到最大限度,日日应酬不断,总是到夜里她睡深了的时辰他才回来,一天之内真的也不过清晨起床,或是偶尔在医院那逼仄的病床边交接的时候匆匆擦肩而过。
忽然厨房里爆发出一阵闹铃声响,她被这么一吓,扶着墙还拿着包的手抖了这么一下,包就掉在了地上。
“小莫!”她暴怒的一跺脚,又匆忙换回拖鞋。
拉链没有拉,手机从包里猛地摔了出来。屏幕亮了,屏保是一个和小莫很像却比小莫大上许多的女孩子,照片上,女孩子穿着五彩的衣裙,笑颜如花。
她身边的人自然也看到了屏幕上的相片,他有些哀伤的垂下眼帘,嘴唇动了动却又欲言又止,他似乎有小声嗫嚅了句什么,但她并不能听见。
她握着手机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赶紧起身咚咚咚跑进厨房,因为站起身的时候有点猛,眼前有些发黑,进厨房还险些一个踉跄跌一跤。
“天!”
门口站着的男人听到惊呼,一时间连思考都不及,几乎是下意识的照着以前的习惯,奔入厨房:“出什么事了?”
厨房里,他曾经、现在都深深爱着的女人捂着嘴,含着泪,她看着满眼的略显蹩脚的装扮——五颜六色的小彩旗,奇形怪状的已经烧了大半都几近熄灭唯独一盏摇摇曳曳的蜡烛,手画的人歪歪扭扭认不出画的是谁……而这都不是重点——在正中央支开来的折叠小桌上,被打扮的着实让人难以恭维的大蛋糕稳稳当当的摆着,旁边有一张应该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的七横八竖的字自然是出自于小莫之手:“爸爸妈妈,二十周年了,要开心。”底下还有一行蝇头小字,前面涂了五六个大黑点点,想是想说却不敢说,犹豫不决的涂改痕迹:“爸爸妈妈,不论是我的病,还是姐姐的离去,那些都不是你们的错。要开心。”
要开心。
厨房玻璃窗的灰尘斑驳抵挡不住清晨天空湛蓝的色彩涌入房间,一切都好像是曾经的模样——他们爱笑的女儿还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裙子而不是死气沉沉的病号服,面上也泛着青春女孩子的红润而不是浅蓝色口罩后病态的苍白……她笑着,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放过风筝野过餐,她的作文依旧还是年年高挂特等奖示范文本上边儿的头一个……似乎这一切的悲伤与痛苦都从未发生过,从未。
厨房里的最后一盏蜡烛灭了,中年男人含泪切下一块蛋糕,递给身边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