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麻绳轻快地一甩,系牢在维修梯上,然后一只手按着挎包,另一只手臂配合略微有些肥大的臀部快活摇摆着,匆遽跑回车上。我看得入迷,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轻盈之中略显笨拙的跑姿,有点像南极的企鹅,笨得妙趣横生可怜可爱,透露出女性的些许娇柔。
第三章
1
冬季的无轨电车车辆少而且缓慢,在大雪后的几天里尤其如此。
雪后,全城动员,无论企事业单位、机关、学校都要走上街头挥舞着各式工具清理路面积雪,但依然交通不畅。
无轨电车前后两厢,大概由于车身过长不利于在街道上停靠站点和转弯,所以前后两厢的中间连接处是一个可以转动的圆盘。平时倒颇灵活,像条不停摆尾游弋的座头鲸,在城市这片深深的海洋里穿梭往来。但在冰雪路面上就常常出丑,后厢尾大不掉,常常把顶端带有金属滑道的两条输电“大辫子”甩到空中。电车狼狈地伏在大雪覆盖的路面上,像被冲上海岸的鱼,一副侘傺的样子。
这时,女乘务员就跳下去跑到车尾,拉动“辫子”套环上的长绳,把滑道对准空中的电缆重新接通电源,听到无轨电车发出嗡嗡声之后再回到车上。
大多女乘务员们都谙练接“辫子”的技巧,不过这毕竟是一项非常吃力地工作,把沉重的带有弹簧的金属“大辫子”重新放置到电缆上,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总是要经过几个回合才能完成。
有时还要摆出双腿下蹲,屁股下沉的姿势,以确保几米长的“大辫子”的稳定可控。这很像海上冲浪或者高山滑雪者,不过也像屈膝翘臀的大猩猩,姿势往往优美也时时狼狈。所以,乘务员回到车上时,大都胸脯起伏,脸颊潮红,气喘咻咻。
车在友好商场刚驶出站台就陡然停住,棚顶传来嘭嘭的巨响,“辫子”飞了!车厢里顿时嘈杂起来,急着上班的人们发出阵阵嗔恚,尽管寒冷,尽管拥挤,尽管人们的嘴唇曾经封闭,然而一旦电车抛锚,人们就要表态了。
嘴是燥热而自由的,它们翕动着,喷出胸腔中一股股热气,车厢里升腾起团团热雾,消失而又升腾,如同丢失了盖子的水壶沸腾着。当然喷出的还有人们清晨抑或昨晚积郁在胸中的愠怒和压抑。
任何发泄都是需要缘由的,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厘头”。鄙俚的语词像洗脚水一样泼出来,冒着团团酸臭的热气,以致于没有一个音节或者词语被冻结在空中。
诅咒的对象因人而异,并不局限于某一固定的事物或者人。倒霉的是“大辫子”以及与之相关的乘务员、司机、公交公司、单位严格的考勤制度、车间主任、厂长,甚至市政府、市长、甚至城市中的雪、雪中的城市,甚至麻木不仁的冬季和阴沉的天气。
此时这些事物都成为一双双犀利嘴唇攻击的对象。像一群秃鹫把尖硬而锐利的喙集中到一具动物的腐尸上撕肠扯肚地一通乱啄。
2
还有羞于说与外人的。
那个耷拉眼角的四十多岁却如六十几岁的男人,此时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满面愁容。儿子因为抢军帽昨晚被派出所从被窝里拎走,他和老婆在派出所门外的风雪中等了大半夜。儿子终于出现在门口,他以为可以回家了,可儿子却被推上了一辆吉普车,直奔月明山而去。
月明山,多么迷人的名字,但那里是拘留所。他只好与抽泣的妻子踏雪而归。
站在车门旁苦着脸的那个中年女人,一家八口三代人住在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平房中,搭了两层吊铺,房间像列车的硬卧车厢。最上层的无法直起腰来,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和女儿每晚只能吃力地钻进屋顶与床铺之间的夹缝中,房事也不得不取消。最近男人单位分房,她盼得近乎红了眼睛,可昨晚男人下班后说,这次还是没有份。
还有那个趁乘务员下车拉“辫子”的机会,一屁股坐在乘务员席上的女人,平时一脸妖媚,再加上高挑的眼角,简直是一只活脱脱的狐狸,今天却阴沉着没了媚态,仿佛全世界的男人都欠她些什么。涂满雪花膏的脸,像挂着雪霜的车玻璃,让人瞥一眼就禁不住打寒颤。
昨天她因为多买了一瓶雪花膏被男人搧了一记耳光,说挥霍了他的一条香烟,于是夫妻勃谿,她对着男人的脊背熬了一夜,现在还咬牙切齿呢!
我没心思关心各色脸孔,而是把全部视线都倾注在车后乘务员身上——我一直喜欢这样,这是我除了冥思苦想之外消磨时光的又一绝妙的路径。
她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圆脸,肤色白皙。我之所以对她有好感是因为她总是那样腼腆地微笑,她说话的声音细腻轻柔,听来如同蜻蜓翅膀扇动的一阵轻风拂过。我因此私下断定,她一定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
此时,她双手攥着粗长的麻绳,咬着嘴唇眯着眼睛,全神贯注调整辫子的角度。双臂伸展微微仰脖,售票的褐色皮兜挎在前面,挎带斜过胸前,虽然穿着紧致的深咖啡色小棉袄,胸部依然明显凸现。她一只脚脚尖微微踮起,匀称的身材倾斜着,身姿十分优美,居然没有大猩猩般蠢笨的狼狈。
“辫子”终于挂上了电缆,无轨电车引擎发出低沉悦耳的声音。她把麻绳轻快地一甩,系牢在维修梯上,然后一只手按着挎包,另一只手臂配合略微有些肥大的臀部快活摇摆着,匆遽跑回车上。
我看得入了迷,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轻盈之中略显笨拙的跑姿,有点像南极的企鹅,笨得妙趣横生可怜可爱,透露出女性的些许娇柔。
由于人多和特殊的观赏角度,使我并没有为自己的窥视付出丝毫尴尬的代价。她站在不很拥挤的门口,潮红着脸看看车身前后,大声对司机叫了声“好啦”,揿下关门的按钮。
我越过一个女人的肩膀看她红润的面庞,心里蓦然涌起一股奇怪的热流,而且,不知为什么,胯下似乎有某种狉狉的迹象。
我并不很色,并不是那种发现女人可爱之处就萌生占有欲望的登徒子。我只是觉得她挺美,纯粹美学意义上的美。她对我而言,仅仅是个审美的对象,如一幅油画而已,我喜欢这幅画,却丝毫没有占有它的欲望,更不关心这幅画是属于那个男人的。
至于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射,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也许美并不仅仅是一种心理感受,精神感受,可能同时还伴随着一种美妙的生理感受吧。肯定是这样。
一位名人说过,性欲的满足就是美的满足。这句话我并不很赞同,有时性欲的满足未必就是美的满足。不过,反过来呢,如果说美的满足也包含着性的满足,就很有道理了。
“凉亭山到了!”
她细柔的声音穿过寒冷的空气进入我的耳膜,冻得麻痒的耳朵居然有些暖意。我挤开人群,急急跳下车,忍不住回头看她贴在车窗上脸庞,她居然对我笑着,我蓦然红了脸。
虽然我知道,她总是这样笑,对谁都这样笑。
我毫不沮丧,反而还有些满足。我想,反正这个笑是我发现的。
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3
凉亭山,一座极其普通的小山。它只有一座山峰,由于矗立在城市之中,相对于低矮楼房或平房而言,多少显得有些挺拔。它既无悠久历史也无神秘传说,原本无名,只因为了方便人们游山时远眺与小憩,山顶建有一座仿古的六角翘檐小亭,常常凉风习习,于是乎得名。
大凡提及“楼台亭阁”一类,似乎都与古代有着某种联系。但凉亭山的“亭”不是古建筑,而是修建不久的仿古赝品。
“古”曾经不是好东西,一副邋遢老朽的样子,连我都曾不喜欢,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古”是一个被不断砍杀的倒霉蛋,任谁都可以戳上几刀,手中没有刃器的可以用手指头,用唾沫。
古书、古玩、古人、古习、古建筑等等,只要是老祖宗造就的东西肯定腐朽没落,像坍塌坟墓里糟糠般的棺木、丑陋的骨殖,散发浓重的陈腐的气味,让人晦气。不过,现在古人在坟墓中多少可以喘口气了,被自己的十亿后代子孙整整骂了一个世纪,口水足以汇成一条新的运河。
人们为什么那么踊跃地翘着脚责骂古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骂当下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骂古人不需要任何成本,大抵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危险,所以尽管骂。做古人和古物就要冒挨骂的风险,所以应该有很充分的心理准备。骂人的未必疲乏,可挨骂的确实需要耳根清静一下,尽管他们未必听得到。
不过,我喜欢看周易,还是线装本的那种。尽管来路不太光彩,书可是奇书。玄乎妙乎,懵懂之间倒也常常心领神会。
这里并不是我的目的地,我只是要在这里换乘另一路“大辫子”。刚才我乘坐的是102路无轨电车,它从凉亭山这站转过转盘直奔城市的北郊,而我应该换乘的103路无轨电车,从转盘向东驶向城市的东北隅。
我的目的地是太平村。
太平村座落在城市的北方,与郊区接壤。由太平村向东二十几里,就是著名的莲花山区,如果在天高云淡的夏秋季节,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东部连绵起伏的山峦。那才是真正的山峦,重重叠叠,大气磅礴,隶属于长白山脉。
我没有考据过,太平村估计原本可能是个村落。不过现在是一片城市的居民区。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沿线街道两旁是老式苏联三层红楼,更多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小平房。宛如万顷瓦片的海洋。
这里的居民大都是钢铁公司的工人及其家属,这也是这所城市最早的交通专线有轨电车从这里始发的原因。每天,有轨电车铿锵的声音把睡梦中的工人们叫醒,然后一批批送进烟囱林立灰尘如霾的钢铁厂,晚上再把满身灰尘满脸疲惫的人们送回到这里,进入一个个拥挤而又温馨家居,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太平村并不太平,群殴、伤害等等各类事件频频发生。曾有一些骇人听闻的血腥案件就发生在这里,它也因野蛮、粗俗、残暴而闻名于城市,成为那个年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个具有恐怖意味的符号。由于居民身份、地位、素质的低下和地域的偏僻,太平村的卫生、治安、教育状况等等也明显逊色于城市其它地区,有点像美国的黑人贫民区。虽然城市已经开始走出历史的阴影,冷酷的坚冰逐渐消融,但漂浮的冰凌依然不失尖利,踏入太平地区,仍然会感到凉意森然。
4
太平是个吉祥词语。天下太平嘛!古代有太平盛世。
唐朝武则天的女儿就叫太平公主,据说她曾与母亲一起分享优秀健硕的男色。洪秀全得了江山,号称“太平天国”,仅凭这个名字就令人十分向往,他认为这是一个理想的国度。
古代还有一本书,叫《太平经》,是道家的经典,此太平村的名称应该是由此而来,多少也算是一种传统文化吧。不过仔细琢磨起来又不很妥帖,这座城市的历史并不久远。所以“太平”这个词只能让我联想到另一方面。譬如太平间,停放尸体的处所难免会让人大惊失色毛孔悚然,明显是应该忌讳的词语。当然,太平间这个太平,也是一种好的意思。人们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尘世,进入一个永恒宁静的时间和空间里,不是一种太平吗?
不管太平这个词语有什么意蕴,至少,这名称本身就给人一种特定的心理暗示,它与恐怖有关。而无数事实也确凿地证明确实如此。
比如我乘坐的无轨电车缓慢行进,小心翼翼经过正在扫雪的中小学生身旁,车厢板就会咚咚响起,孩子们的铁锹将肆意拍在无轨电车的厢板上,轮胎上。偶尔,也会有一团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雪团,陡然砸在玻璃上后舒服地绽开,在人们惊悸之余,会伴有放肆的笑声在窗外轰然而起。
做一件令成年人惊骇或者愤怒的事,会令孩子亢奋、悸动,而生成一种成就感。孩子们因做坏事而快慰,似乎有一种说法,认为罪恶感会诱使犯罪。假如这是这样,道德该有多么狼狈。
然而这毕竟只是童心未泯的一种恶作剧,而有些玩笑却令人们大惊失色,尤其是女人。不过那不是在冬季,那种玩笑不适宜在冬季进行。冰雪不仅覆盖了大地,也在一定程度上冻结了男人的性欲,即使是恶之花也不会在寒冷的冬季绽放。
骀荡的春风、夏风抑或是秋风从车窗外徐徐而入,乘车人无不心旷神怡,坐在窗边的一位女士——必须是女士,而且通常是中年以下的女士,而且通常是稍有姿色的女士——陶醉在拂煦之中的同时,也许会收获到一件突然飞进窗内的意外礼品。那是一只吹得浑圆膨大的乳色气球。
气球是这个时代少得可怜的吉祥物品之一,往往与喜庆快乐有关。气球多数是彩色的,斑斓缤纷,但这里出现的却是枯燥的乳色,经过膨胀后它薄而透明,竟如擦得贼亮的玻璃,仿佛一个大大的肥皂泡,又不完全像肥皂泡,大凡肥皂泡都呈标准的圆形,而它却有着一种怪异的形状,有些像一个大南瓜,气球的顶端还有一个凸出的部分,酷似母猪的乳头。
气球是由一只手塞进车窗内的,它恰好紧紧贴在这个女人脸上,当女人惊愕地抓住它端详这个奇怪而意外的礼物时,窗外,有时还有窗内会遽然爆发出一阵訇然笑声。笑声淫邪而放肆,或许还会伴有尖叫乃至口哨的长啸。
如果她稍有些性生活常识的话,就会陡然明白这乳白色的呈圆柱状而非浑圆形的东西并非美丽的充满幻想的气球——这是时代的馈赠品,在中国大地铺天盖地存在于每个家庭的每个角落,抽屉里、床板下,很容易被喜欢翻箱倒柜的孩子发现。懵懂的孩子们常常因它的用途而兴奋——一只唯一不用凭票供应而且免费发放的生活用品——避孕套。
在众多男女陌生的眼睛之前,女乘客涨红着脸面对一只吹胀的仅用于隐秘空间的性用品,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堪。
膨胀是什么?是通过对外在形式的放大,来夸张和炫耀一种相对隐秘的内质。圆鼓鼓的透明球体,此时明目张胆地释放出一种性信号。
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厌恶地丢开它,并掏出手绢用力擦自己脸颊与之曾接触的部分,仿佛要擦掉那种羞耻和屈辱的印记。她会低声咒骂,可骑在自行车上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大男孩们听不见她的骂声,不过也好,倘若听见,便会引发更为淫荡的叫笑声。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女人的窘态和嗔怒程度恰恰是他们考量恶作剧效果的一项重要指标(我推测,这些男孩很有可能是就学于我任教学校毕业或未毕业的学生)。
结果必然是女人悻悻地离开窗口,仿佛那是一块倒霉的污秽之地。但座位大凡不会空闲,另一位男人抑或女人会瞬即放下屁股。
座位是一种善意的物质,它无罪恶可言。
白色的圆柱状的东西被人们厌恶地重新丢出窗外,我觉得有些惋惜,不是关于它的用途,而是关于它的创意。
我准确判断这是一种卑劣低贱的行为。因为按照尼采的划分,恶行属于强者和具有美德的人,这种低级的小动作无疑不具备这种属性,其所为只能是那些对性懵懂而又渴望的少年。
我对这种难以评价的行为无动于衷,因为我无法考量它本身的善与恶。如果这不属于一种恶行,那又是什么呢?只能下而次之地说是一种恶作剧,一种青少年旺盛的荷尔蒙的宣泄。这是被压抑之后陡然释放的那种无所顾忌的宣泄。像一只反弹力极强的弹簧,处于长久的压力之下,一旦解除压力,那种压抑的痛苦就会转化为反向的动力,产生一种无法控制的反弹。只有经过这个剧烈的反弹它才能渐渐地恢复到正常状态。
性的禁忌和性教育的缺失,导致青少年形成一种可怕的集体性的心理变态,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留给社会以及后代的一道深深的伤痕。
有时也会有各种杂物飞进窗口,招致男人女人的一致痛骂,也许会有某个血气方刚的中青年男性,在受到袭击后不堪忍受,下车后踅回去寻仇,其结果可能酿成一场流血事件。但车在前行,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乘客不得而知。
我每天就在这个终点站下车,我对沿途的一切都熟视无睹,我没有任何表情地走下空荡荡的车厢。
太平村与不太平的故事继续着,我的生活也继续着。所不同的是,无轨电车的故事暂告结束,我需要匆匆奔赴另一处生活场景。
就像一名并不走红的演员演罢一出戏,马上马不停蹄来到另一处外景地,扮演另一个人物。无论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也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即使像电影里面的某个坏人,刚一出场就被一颗革命的子弹放倒在地上那样,也要做出完美的被击毙的大快人心的极度丑陋痛苦样子来,以博得罪有应得之后正义的掌声。一切都总是要演下去。
谁都有个舞台。
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