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最近我总能想起大学时一位教文学理论的老师。他眼睛很小,视力实在是很差,眯缝着眼睛,笑起来特别腼腆。这个老师讲课的时候喜欢坐在讲桌前,声音不大,没有激情的言辞,没有抖机灵的段子。我总是懒得记课堂笔记,一手托着腮帮子,半梦半醒听这个内敛、羞赧的抑郁质老师,从柏拉图讲到康德,从康德讲到萨特,讲“洞穴之火”,讲“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知识或是智识像一道炫目的强光,令我心中热潮涌生。
午后的阳光把教室筛亮,一切如声音抽空之后的画面轻轻流荡。室外斑驳的树荫,室内交错的人影,隔着这几年的时光往回看,有些昏黄,竟好像不似真的。
那个学期的西方美学课程结束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这个老师。爱智学的书也太难读懂了些,我在图书馆里哈欠连天的消磨时间,单单记住了柏拉图的英文写法是PIUTO。后来时移世易,心里头的那股热潮,便也冷却了。
那时候学校历史系的老师有一个“西岳论坛”。有位老师写了一首诗,诗算不得妙,只有颈联一句我记得清楚,是“皮里阳秋度世情,五方人物眼中沦”。那时候并不懂他怎的这样愤世嫉俗。那以后,我再也没能搜得着这首诗,也不知道作者是谁。这些年过去了,却越来越能咂摸出这句话的意思来。那仿佛是有金刚怒目的激愤,又有菩萨低眉的慈悲。冷眼热泪里,人世中好多残酷或者丑恶之事,也就看开了。
那个时候还有个教古典文学的程世和老师。我们背地里管他叫世和。世和是安徽客家人,又瘦又小,口音很重。有一次世和跟我们说,纯种汉人就是他这种尖嘴猴腮的样子。还有一次,世和问我们来大学读了什么书,小章说读了一年《厚黑学》,脸皮厚了,还好心没黑。
世和的人有趣,世和的课更妙。他偏爱悲剧英雄,短短的一篇《国殇》,他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世和从楚军的带剑携弓说到国军的首身相离。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经历了应试教育劫灰之后,在世和所描绘的那种悲情、坚韧、忠诚的战争蒙太奇场景里,在昔时秦国的土地上,为楚人怅然。
后来我去了湖北省博物馆,见到了楚人的祭器、乐器、食器。那些做工精巧,构思奇特的器物,镌刻着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图腾。那个世界里,曾有人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集芙蓉为裳又韧秋兰为佩。他衷情、浪漫、孤独、骄傲(屈原很可能是一个双鱼座),直到最后用死亡成就了艺术的永恒,又用艺术的永恒换回了他精神的永生。
我前些日子读到几句话:“人生仕宦,不过三五十年;惟立身行道,千载不朽”。我那几位老师,立身传道,也曾春风化雨,教化他人子弟。所来径,翠微横,人依旧乎?聊以骊歌清酒忆昔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