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辰似乎快到了,我这个人向来不大注重什么节日生辰,但是院儿里那些精怪闲人们是不会错过一丁点热闹花头的。忘了说,离开榕城后我现在住在江南一带,这儿的气候不错,吃食更不错。
“阿七啊,看我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又是李纨,一天来八百回。
我躺在摇椅上慢腾腾晃悠,头顶的银杏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枯枝,着实煞风景。
“阿七啊,你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整天懒洋洋的不爱动呢,出门去溜达溜达啊,江南水乡的冬天也是很美的!”终于见着了人,李纨一手一袋油纸包,甜腻腻的香气远远的就钻进了鼻子里。
“猜猜是什么好吃的?”李纨把油纸包举到我鼻子前晃了两晃,一脸的洋洋得意。
我顺势坐起来,李纨这人工作不大行,找吃的确实在行,“酥饼。”
“阿七你这鼻子可真行啊!这可是我一大早排了两个时辰才买来的玫瑰酥,好吃的不得了!这家店呢刚搬来,这手艺可真绝了!”李纨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拆了起来,甜腻的香气越发浓厚,“这不是专程为了你的生辰安排的嘛,快试试口味怎样,可以的话生辰宴上的酥饼就全从酥娘那儿订了。”
“酥娘是谁?”我塞了口玫瑰酥,问的含糊不清。
“卖这个一口酥的美娘子啊,长得可好看了,人好看就算了,做的酥饼也是一等一的好……将来谁娶了她可真是十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啊……”
我这人不爱吃甜食,但也不得不说,这个酥饼确实好吃,“那李长使去把那位美娘子娶了便是,以后不就有吃不完的酥饼了。”
“我倒是想!”李纨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阿七啊,生辰宴你只管交给我,我一定给你办得热热闹闹的,让这方圆十里的精怪们都来给你贺寿……你说你这来一趟江南,每天就这么懒洋洋躺着,店怎么也不开了……怎么也没事差使我去做呢,其他长使们见面总问我你的近况,又有什么奇闻异事没有,你看我一件也说不上来……阿七啊,话说你这次的生辰是几岁了啊……”
李纨绝对是我有生之年见到的话最多的人,大可与长舌乌一论高下。
“眼下还真有一件事得麻烦李长使帮忙,”我拍了拍手上的饼渣,探身取过那包还没开封的酥饼拿在手里,李纨的眼里放着光,嘴角的饼渣似乎也满怀期待等着我的下文,“这棵光秃秃的银杏太丑了,麻烦李长使帮忙换一棵冬日里也不掉叶子的树过来。”
李纨嘴角微不可见的一抽搐,饼渣终于挂不住了,泄了气似的往下掉。
所谓的我的生辰,不过是妖怪闲人们找了一个喝酒吃席的由头,尤其是在李纨这个好事佬的带动下,我甚至怀疑他把这方圆二十里的妖怪们都叫来了,可真有他的!
后院里张灯结彩,笙箫丝竹不绝于耳,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猎猎烛火映着妖怪们的古怪样貌,乍一看,还真有些瘆人,不过还好,寻常凡人听不见也瞧不着,否则这么一闹还真过于扰民了。
他们热闹他们的,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我的阿七当铺选择在这个热闹的夜晚冷清清的自个儿开门了。因为我等的美人呐,来了。
门口风铃一阵清响,“七姑娘,这是酥娘特制的梅花饼,特来恭祝七姑娘生辰快乐。”
酥娘,确实是个美人儿,眉目含情,明艳勾人,身段儿也是一等一的妙啊。
“早就听闻酥娘风姿,今日一见,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接过酥娘手里的食盒,一打开,梅花清香扑鼻而来。
“原先李公子到我这订了百人份的酥饼说是为七姑娘庆生,我原以为今晚这儿定是热闹无比,还想着过来讨杯酒喝,怎么竟只有七姑娘一人在吗?”酥娘四周环顾了两眼,后院的丝竹声此起彼伏,妖火照得酥娘的身段越发玲珑了。
“对的,李纨在别处设了宴,我吃了酒有些犯困先行回来了,好巧不巧这就赶上了你的梅花酥,大抵是我的福分。”我不知道酥娘在我这儿看到了什么,但既然风铃响了,那就是我的客人了,“但酒还是有的,我这儿最不缺的就是酒了。”
我从柜台下摸了壶酒出来,“你看巧不巧,正好是梅花酒。”
酥娘掩面一笑,换做我是李纨,就为了这一笑我也愿意去酥娘那儿排两个时辰呐!
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全不过是酥娘的试探罢了,她不提正事,我自是不会开口,我这儿做的什么生意可完全取决于客人自己。
“七老板,”我倒酒的手一顿,正事该来了,“七老板,我想和您买一样东西,不知道您这儿卖不卖。”
“酥娘尽管说,为了这么好吃的梅花酥,只要我有,定然都给你。”
“我想替我的表妹买一种药。”我放下酒杯看着酥娘的眼睛,她的眼神在提到表妹时缱绻温柔,“一种能让她忘掉过往、忘记我的药。”
我抬手为酥娘倒满最后一杯酒,笑道:“酥娘可能不了解,我这儿,不出售违背第三人意志的东西,看来即便是为了这么好吃的梅花酥,我也没办法满足酥娘的需求了呢。”
美人垂下了眼眸,半晌没说话,片刻后又笑意盈盈地迎上我的眼睛,“能喝到七姑娘的梅花酒,也是酥娘的福分。”
风铃声淹没在后院的乐声中,消散在江南萧瑟的冬夜里,酥娘走了。
“阿七啊,你终于开门了啊!你都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啊!”又是李纨,人还没到,扯着嗓子喊的话倒是远远听着了。
我趴在柜台上,眼皮都没抬。
“啊——”
得,因了李纨这一声大叫,我抬了抬眼皮。
“阿、阿七啊,你、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你这店里的妖怪这么恐怖啊,这长嘴大鸟是什么啊,凸眼塌鼻,毛也没长齐,还放门口,是想吓死谁啊……”李纨颤颤巍巍绕过门口的大鹏鸟,一个箭步冲到柜台上靠着,貔貅晃着脑袋白了他一眼。
“这蓝花不错,以前竟然没看过,阿七你这的宝贝可真多。”说着,李纨伸手就要去摸柜台上的蓝桉。
“剧毒!剧毒!蓝桉剧毒!”长舌乌扯着嗓子在头顶一通乱叫。
李纨慌得收回手,长舒一口气,“阿七啊这破花有毒你摆在柜台上做什么?我差点就被毒死了你竟然不提醒我!”
貔貅兽晃着脑袋,白了李纨第二眼。
“我问你,酥娘还有个表妹?”
“对啊,我没跟你说过吗,‘等一口酥’是两位美娘子开的呢,只不过啊酥娘那个表妹可没酥娘好看,清秀是清秀,没什么风情,我啊还是喜欢酥娘那样的美娘子……”李纨的思绪又不知道跑哪去了,真不知道他这个长使是哪位仙官儿瞎了眼给他指派的。
“下流!无耻!臭不要脸!”长舌乌扯着嗓子在李纨头顶乱飞,得,这俩终于见面了,没得消停了。
这天是元宵节,我的生辰刚过去八天,李纨跟一众妖怪又找到了喝酒的由头,又在我的后院里喝上了。
风铃终于动了,进来的女子秀气娇小,弱柳扶风,典型的江南女子风气。
我抬眼打量着她,她倒也不怯,略一施礼后道:“七老板好。”我略一点头,算是应答,规矩自然是不能坏的,阿七典当从来不在客人开口前说话,我在等她的下文。“七老板,奴家唤柳柳,是酥娘的表妹。”
“嗯,酥娘我倒是见过一回了。”
“柳柳想从七老板这儿买一味药。”我略一挑眉,怎么着?这姐妹俩想买同一种药吗?
“柳柳想买一种能把柳柳变成男子之身的药。”
一口茶水卡在嗓子里,差点呛出声来,好在我见多识广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生生把这口茶又咽进去了,不过这种药,我还真没见过。
面前的女子身形瘦弱,脸上却是一派的坚定果断,虽才见过两人一回,但是这个中缘由倒也显而易见了。
“我这儿,没有这种药。”我虽是个生意人,但总不能骗人嘛,小本生意,诚信为本。
柳柳的眼神暗淡了许多,一进门时的勇气坚毅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失去了希望。
“但我可以卖给你一个障眼法,寻常凡人瞧来你就是个男子之身。”月老说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对有情人。
柳柳兴奋向前几步,“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要酥娘此生都要为我阿七典当供应酥饼。”想到未来几十年都有吃不完的酥饼,我没忍住咂了咂嘴。
“好!可以!回去我就同阿姐说!”说话间柳柳竟直接跪了下来,“谢谢七老板!”
真麻烦,还累得我从柜台后绕出来将她搀起,“明日你同酥娘一道过来便可。”
不是疾病,也不是怪癖,不过一个女子的心上人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娘子罢了。
古语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倒真不欺我,“这月儿真不错,不欣赏欣赏可就可惜了。”此番良辰美景,更有美人美酒相伴,如果没有头顶光秃秃的银杏,大概会更赏心悦目些。
“七姑娘,就不好奇酥娘和柳柳的事吗?”两杯酒下肚,大概是胆量大了些,酥娘主动挑起了话题。
“普渡众生的菩萨都是男身女相,你我又何必拘泥于性别。”我看得懂红尘,也知晓世俗偏见。我端起斟满的酒杯,对着酥娘,对着柳柳,笑道:“阿七祝你们,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既然无法逃离俗世,那就躲在世俗里偷偷相爱吧。
……
“阿七!阿七!‘等一口酥’要搬走啦!以后就没有这么好吃的酥饼了呜呜呜呜呜,再也见不到酥娘了呜呜呜呜呜……”又是李纨,来得正好。
“李长使,我这银杏您什么时候给换?”
“现在!现在!我马上去!”
等一口酥,等一个没有世俗偏见的“如意郎君”,此去年年岁岁,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