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老道
风晨一人一骑走的并不急,等到了南阳城门口,收拾完残局的“龙隐”一行人已离他不远。刚一入城,便看到路上围了一群人,不知是有什么热闹。风晨本无心思关心这些闲事,却于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止住马,立于人群旁边,颇有兴趣地看着正中一个身形富态、满口之乎者也的老道。这胖道士对面站了一位寻常贩夫走卒打扮的老者,一只手点指着他,牙缝里不时蹦出来几个“你、你!”,却再也没了下文,一张憋成猪肝色的脸,一看便是老实木讷好欺之人。风晨不想也知道,定是这胖道士又骗人家财物,被人拽着不许走,却抵不住他一张大嘴天花乱坠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那胖道士见老者奈何不得他,神色愈发得意,耀武扬威般环视了一圈众人,却不小心瞥见风晨一张笑脸。当下腿肚便是一抽,转身就跑。还没迈出两步又被老者一把扯住衣襟,这道士见挣脱不得,一张脸差点哭出来,忙从衣兜里抓出来一把碎银子扔给那老者。那老者却不肯轻易罢休,仔细数了手中银钱,发现并无缺漏,方才撒开手,嘴上胡乱咕哝了几句便散入人群不见。
那道士见他不急不忙地清点银两,胖脸上早已满是汗珠,好容易等那老头松手,如蒙大赦,刚欲开溜,却听身后悠悠地传来一句:“赵道长,你若再走一步,便真个得道啦!”
这胖道士果然僵在原地,抬起的一只脚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下,他可太清楚这位时常嘴角噙笑、面容和善之人是多大一位“杀星”。他艰难地转过身来,一张笑脸比哭还难看,“风大侠,风爷,真是赶巧,贫道就说今日出门能遇贵人,您看,果真碰见您了不是?”
这不正经的道士,名为赵闻道,许是他爹娘胡乱听过几句《论语》,便给他起了这么个附庸风雅的名字,但他除了坑蒙拐骗还真没干过什么雅事。风晨初涉江湖那年,便被他坑了不少银子。也许是冤家路窄,两人后来又偶遇多次,每次这道士都少不了挨上一顿胖揍。一来二去,也算打出了些交情。然而自从上次他觊觎“极夜”刀,偷窃不成跑路之后,两人已有三四个年头未曾见过。当然在赵闻道看来,一辈子不见才最好。每次风晨对圣人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断章取义,大喊“道长,你得道啦”,便是要动手往死里揍他。每每听到这句,赵闻道都恨不得脚底抹油,风晨下手有多黑,他可见识过不止一两次了。
风晨忍住笑意,语气平淡地道:“赵道长果然是从未算准过的,你确定今日遇的是贵人,不是恶人?”
赵闻道一听便急了,“别啊,风爷!贫道一向奉风爷为知己,所谓‘三年劳远别,一笑喜相逢’。今日难得,风爷一定给个面子,咱找个地方,必须痛饮三百杯!”
风晨几乎被他给气乐了。刚欲说话,只觉后背霎时窜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刚刚还与赵闻道争论不休的那老者,不知何时摸到了风晨背后,悄无声息地纵身飞起,手中一把匕也如他人般其貌不扬,却让人感觉汗毛都炸起。赵闻道瞪大双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来了这么一出,刚欲开口提醒,却见风晨眼神骤冷,嘴角勾出一个不屑的弧度,“终究是忍不住了吗?”
风晨端坐马上不动,只有右手闪电般向后探出,一把便握住了来犯者的手腕。那老者脸色急变,只觉风晨的手如铁钳一般,几次用力都无法挣脱,当即神色一狠,左手捏印,在右臂上连点几下,只见他右手手臂一阵鼓胀,而后陡然炸开。血肉横飞之下,强大的冲击力直惹得风晨也拿捏不稳,而那只匕在内力的加持下竟直朝着风晨后心电射而去。风晨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老者狠绝果断如斯,尽管勉力侧了侧身,但仍是被匕首刺中了右肩。
此时周围早已大乱,只想寻个热闹的普通百姓哪见过当街行凶的,一见有血洒落,便登时失了分寸,大叫着四散奔逃。那行刺的老者隐在人流中,一条手臂鲜血淋漓,脸色苍白,见风晨并没有登时毙命,面露可惜之色,但也知事不可为,转身便走。风晨怒极,怎会如他所愿,一把拔出插在肩上的那把凶器便丢了出去。那老者刚有所觉,匕首就贯胸而过,直接把他钉死在地上。
此时“龙隐”与安国公一行人终于入了城。见风晨负了伤,惊怒之下,不由分说便围住了半条街的行人。那赵闻道本想趁乱逃离,也被明晃晃的刀枪吓住,蹲在原地不敢妄动。几个闻风赶来的捕快,见这阵仗,躲在远处观望着,丝毫不敢招惹这群军爷。
姜唐走来看了风晨的伤势,见伤口已然发黑,可见那匕首是涂了毒的。风晨点住几个穴位,免得毒性随血液流向全身。他向姜唐交代了几句,招呼两个人寻了家落脚的客栈,便先行离开。
南阳,悦来客栈。
几乎每座城都会有家“悦来客栈”,这名字实在是普通不过。但少有人知道的是,这一家客栈的老板,也是“龙隐”一员。“龙隐”的势力遍布龙州各地,并不只姜唐那一队人。看着由于被“龙隐”霸道地包下所有房间,一脸苦相地给诸多被赶出来的原已入住的客人不停赔罪的客栈老板,谁能想到他还会有另外一重身份?
不大会儿南阳知州也火急火燎地赶来拜会。堂堂的安国公与龙主的师弟在他的地盘屡遭刺杀,光是这一条就足够他死上个几回。风晨虽不会怪罪于他,却也懒得理会,只把他扔给了姜唐与司马老头。此时他正坐在客栈顶楼的一处房里,赤着上身,赵闻道难得面容严肃地在旁为他仔细处理着伤口。这老道别的不行,医道一途上却是造诣不俗,不然也不会头天刚被风晨揍过,次日依旧能精神百倍乐此不疲地做些缺德的营生。
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轻松。那把匕伤了风晨肩胛骨也就罢了,那毒也非常毒,若不及时补救,不出一天毒性便能蔓延全身。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换了五六盆清水,中间还添了一回灯,风晨疼的龇牙咧嘴,几度失去知觉,赵闻道才长吁口气,拿起毛巾擦了把汗,瘫坐在椅子上,再也不肯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待力气恢复了些,赵闻道才勉强开口道:“算你小子命大,遇上道爷我。不然的话,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了你。”
风晨瞥了他一眼,“刚念你有些苦劳,打算免去你的皮肉之苦,看来赵道长并不懂知恩图报啊,也罢,我便叫几个人过来,给你松动松动筋骨…”
赵闻道心底大骂风晨黑心,早知道刚才就该宁死不屈任这小子自生自灭,而今累死累活却还要受他坑害,他找谁说理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识趣,他二话不说当即服软道:“风大侠,别啊,风爷,老朋友说笑呢,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见风晨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才略安下心。而后似又想起了什么,道:“风大侠,今儿你是怎么看出来那老头不是好人的?”
风晨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没看那家伙,只是见你又不行好事,正想着之后如何敲打你。可你看到我后,下意识便踏出‘七星步’逃跑。你这家伙,别的本事不大,跑路的本事却是不俗,那‘七星步’神妙难测,岂是一个平民百姓能拦得住的?”
赵闻道这才明白,当时他只想着逃离,竟忘了这茬,现在细想果然如此。心虚地瞟了风晨一眼,见他并未把注意力放他身上,才稍微放心了些。风晨出游十七载,见过太多因为几两碎银家破人亡反目成仇甚至被迫行凶的事例,世间最最缺德之事,便是拿银钱检验贫苦之人的定力。因此曾威胁过他,不准他再骗取那些在血汗里浸过几个来回的银两。可这世上的达官富贾,要么势大心狠,要么视钱如命,除非碰上些个胸脯饱涨腹中空空的贵太太,不然哪个不比骗些懵懂百姓的风险大。好容易遇上个富孀,不仅分文未得,就连自己的一颗心也给搭了进去。
风晨自然不知他想些什么,也懒得顾及。许是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牵动了伤口,他深吸了两口气,方才眉头微皱,自言自语般接着道:“可惜我还是托大,低估了那家伙的杀心。那人丝毫没给自己预留退路,摆明了要破釜沉舟,即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越往后说,他眉头就蹙得越紧,这巫族何以有如此大的魔力?先是那穷奇,后有这老者。那是一种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狂热,抑或该称之为痴迷,和坚守。
之前他认为这只是愚昧之人才会中招的蛊惑人心的伎俩,可想想嗜酒如命的老牧头,痴于棋道的龙弈,甚至于死伤在他刀下的三个金乌使,似乎都比他活的清楚明白。近些年来,他于武道一途几乎陷入了瓶颈。虽然以他的性子,从不为此心急,可他有预感,若不能解了此惑,修补心境,怕是一辈子都难有寸进。
“极夜”似乎感知到他此时心情般嗡嗡作响,幽幽低鸣好像无言的安慰。风晨拔出刀来,细细地抚摸着它黑亮的刀身。老朋友,你又如何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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