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樵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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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或者是日落时分最易看得清沙漠的眉眼。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不需要调整目光,平视就好。蓝天上风云变化,蓝天下的石子和沙砾用粗糙的纹理加持着琥珀色的日光。所以只需平视,就能轻易进入那思维菩萨迷梦般的禅定里。而“巴丹湖”恰似那微闭的眼睑下清亮的眸子。巴丹湖置身沙海,四周围是干净沙粒,湖水本身无色却因倒影里的蓝天白云皆不见一丝杂质,而显得湖水清澈至极如出自梦幻。巴丹湖位于阿拉善右旗左近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阿拉善右旗曾经因为水源充沛草木茂盛,而引发了历史上无数的杀伐。附近的民勤,则更是人口频繁流动的地方。世嚣凡尘左右其间,滚滚黄沙千年流淌,巴丹湖湖色始终不染织毫,若说它是菩萨的眼眸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有这样的湖泊,走沙漠就像是一次抵达自性的朝圣。也因为有这样的湖泊,这样阴柔清静的美丽,沙漠才能在千年间不断孕育出无数个飘逸灵动的“飞天”来。然而鲜为人知的是“飞天”本身最迷恋的正是人间香音。

从阿拉善右旗出发,往南去千里外是陇上名城“天水”。路途中需经过沙漠、戈壁、村落、城镇、横穿乌鞘岭、经过黄河、兰州,最终在星夜里抵达陇右名城“天水”。往往火车停稳,正是漏液梦醒之时,最终在村落隐逸处与平阔的渭河重逢,高楼大厦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排布在周围。而后,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旅途和疲惫,这里总能安置你的睡眠。还记得刘禹锡的《陋室铭》、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固然都是千古流传的佳句,细细想来此种境界皆是在经历人世浮沉之后才有可能了悟的造化。而天水不同,在这里,日月阡陌之间的日子就如同老僧拨数念珠一般,起落有秩,默默之间满是人情。当阳光爬满窗子,临窗而立可见到参天大树森森盖盖,枝桠底下晃动的人影总是从从容容、不紧不慢地来来回回。来自于城市的市侩气息,和来自于农村的破败景象,都难得一见。城市本身带有的过分的细腻和秦人骨血里与生俱来的粗犷,在这里调和的恰到好处。我还记得在南宅子附近见过的一个乞丐,衣着也不似大城市一样肮脏破烂。蓝色的上衣很合身,虽然脏但是没有到脏到使人觉得恶心的地步,头发花白,理着寸头,当然也是神志不清,言语颠三倒四,却绝不妨碍与他说上几句话。尤其夏夜,当许多城市苦恼于堵塞的交通时,天水人却手持蒲扇、席地而坐,那模样,放佛洞穿了世事而显得安定自在。如此这般生活的大手笔,竟然和莫高窟里泼墨挥毫的佛菩萨如出一辙。因为淡然,所以从容;因为知道生死必然,所以从灵魂到骨血都平静自在。所以当你在古老的天水城里见到衣带飘飘的飞天时,何来怪哉?

我时常会在宁静的夜晚,一个人看着窗外那孕育了飞天的小城发呆。所有来自于霓虹的风景渐渐熄灭的以后,戈壁的一望无垠就都展现在眼前了。借助着来自于原始的混沌光芒,我仿佛能看见所有沙砾都是一个大千世界。所有蒙昧着的土地,都是净土,未经一丝一毫人工的雕琢。星芒便在这世界的上方连缀成飞天的模样,四处散花、香音袅袅,只为这尘寰的静极和净极。我听闻飞天是介乎于人和神之间的生灵,只为世间至善至美或歌或舞。她们时而酣醉于江南秀丽,时而飞舞在女娲座下,时而穿梭于麦积烟雨,时而又牵住大象山佛爷的胡须凭他怒目圆睁。

尤其是丝绸之路上的飞天,从来唱和的只是世情淳朴、溢美的地方。我曾在深夜的天水大街上与一位诗人朋友并肩闲谈,他望着一棵百年老槐道:天水这个地方不知道能否养人,但是这种几百年的大槐树每走几百步就能遇到一棵。彼时我也正感慨沉吟于一首古琴曲《渔樵问答》,那曲道:“逐逐逐,劳劳劳,举世尽尘淖之骚骚;谁是杰杰?谁是嚣嚣?谁是同清?若那同胞?则是樵与渔,渔与樵。悟入仙界。跳越凡韬。渔渔渔。靠舟崖,整顿丝钩。住青山,又傍溪头。驾一叶扁舟往江湖行乐。笑傲也王候。樵樵樵。手执吴刚斧,腰束白茅绦。最喜白云松下,相对渔翁话。真个名利也无牵挂。”在某一个夏天,我在天水的一所农家小院里避暑时,耳听得那老少之间的争辩不再是耳熟能详的银钱利益。妇人之间的吵架拌嘴,不再是云雨阵里的名利地位。取而代之的是桃李瓜果和四时信风,少了许多尔虞我诈,多了一份对天时、地利、人和的盼望。从此想来,那飞天吟唱的,渔樵问答的,不正是这样一番人间情景吗?

两地若有所相较。可以说巴丹湖是菩萨清澈的眼眸,那么这渔翁、樵夫,便是堂上祖父和田间父兄了。这样生怀爱恨、天真坦率的世间容颜,不正是唐诗里的那些山水情怀吗?古语道:“山水若有情,不语也留人”。我醉情陇右名城天水,不仅仅因为这里风景秀丽,环境优美。更因为,我无数次以旅人的身份来到天水,但从未觉得自己“人在旅途”。亲朋好友待我,仿若回家的孩子,而非旅客。我总觉得,倘若有一地初来乍到时就能安置我的睡眠,我就觉得今生我与此地有着不可小视的缘分。倘若有一地不仅仅安置了我的睡眠,还包容了我的理想,甚至接纳了我所有来自彷徨的孤独和乖戾,我便觉得我似乎是回归故里了。

五分静默,这是沙漠赋予我的珍惜因缘的性格。因有了这份性格,骨骼和灵魂或多或少会有一点出世的味道。因为这一点出事的味道,这千年古城给予我的五分性情才显得从容而且更加有情。我想,我是一个一生都离不开沙漠的人。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不仅仅因为有巴丹湖,还有莫高窟、亥姆泉、圣容寺和那些所有以禅定的智慧成就我静默性格的地方。我常常以为“行者”当来沙漠,因为只有真正见到了天地永无止境,才能有足够的胸怀俯瞰自己爱恋着的地方和人们。然而因缘际会偶至至天水,我便知道,这里就是我今后长眠的地方了。她安置了我的睡眠,打发了我的疲惫。相信最终这山这水也能够圆满我的五分性情。因此我也觉得“吟者”当居天水,否则不管心中有多少大爱都难以具体起来。曾几何时,翻阅书卷时见佳句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于我而言。我非智者,所以我魂归沙漠,籍五分静默,从禅定之中得智慧。我非仁者,所以我心憩天水,凭五分性情,从渔樵炊烟中得自在。惟其如此,我才是我。

此刻,那容颜绝美的丝路飞天不仅仅舞姿蹁跹,更衣带飘动于散花飘飞与凡俗之间且不停吟唱:我所游兮,沙界海州;我所居兮,天水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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