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从老家回来,盖着围毯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一昼夜以来的身心疲惫得到了一些缓解。
几天前突然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大妗子去世了。大妗子快九十的人了,近年来一直瘫痪在炕上,她的去世并不让人感到意外。打电话的是我的表弟,他很认真,说是报丧。我大舅是二十八年前的暑期去世的。那时我还是单身,正要准备去上学,家人只是告诉了我这个信息,没有让我回去奔丧。我的母亲是三十五年前去世的,父亲是十一年前去世的,我们兄弟五人现在都独立生活,各自为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奔波,按乡俗我们这样都已经是独立的人家一般情况下要单独看成一门。否则,会犯礼节不周全的错误。据说表弟在该不该向我报丧的问题上曾经有过反复。后来,报丧人就一家一家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兄弟五人报告了大妗子去世以及安葬的具体信息。老大、老三、老五在家里,二哥从西安赶回去了,我从宝鸡赶回来了。安葬前一晚上的吊唁、祭灵活动是一项特别的丧葬民俗文化活动,千百年来家乡的人们无论社会条件如何变化都一直以与时俱进的方式进行着,沉痛、哀戚、庄严而热闹。
这样的场合大家都很重视。这是一个特殊的机会,有些矛盾常常可以在这个时候得到调和,从而使亲戚关系更为紧密,而有些误会也往往在这个时候得以激化,进而使矛盾深化以至于记仇怀恨。大哥一家在大舅去世时就因为礼节问题与二表哥家结下了误会,去年他又突发脑梗,快七十岁的人一下子成了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行动不便,神情呆滞,脾气愈加不好了。
十一月一日大妗子安葬的前一天晚上,我、二哥、三嫂(三哥因为干工程远在甘肃张掖没能回来)、老五携同妻子共五个人一起参加了大妗子的吊唁祭灵活动,施礼、跪拜、叩首、奠酒——如此反复,这一晚很累。可是,大哥一家没有去。那一晚我们兄弟三人在祭灵活动中完成了各种繁琐枯燥有的甚至是让人疼痛如长跪等祭灵动作。之后我们从祭祀现场中人们对舅家的重视程度和相关的礼数谈论着人对舅家特别的情感关系,议论着近几年村里的沧桑变迁和人情世故,直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五点半,我们就起来赶到舅家。祭灵之后,出殡,路祭,很快就到了墓地,完成了安葬。回来后经过一番祭祀、答谢仪式,浩浩荡荡的安葬队伍还要到墓地祭祀、修整新坟。这个时候,我说我有事要早一点儿走,就先离开了墓地。我要去和我的碎舅老人家坐一坐;还要和我二表哥坐一坐,他在我大妗子病重期间以他病瘫的身体坚持服侍老人,直到她去世。我还要去到处走走,看看当年的同学朋友,以及家乡的沟沟坎坎。
深秋的渭北,寒意正浓。远处近处的树木,叶子已然枯黄乌灰,稀散疏朗地挂在枝杈上,显得颓废而萎靡。沟坎上的野蒿、枣刺、枸杞、杂草有的枝叶枯萎土灰,显示着生长轮回的结束;有的叶子浓绿黑紫,昭示着生命顽强的本色。倒是片片翠绿的麦苗一块连接着一块,包围着村落庄院,衬托着大地人间的美景。稀稀落落的村庄里,庄户人家的房屋有的楼高门阔,各色瓷砖熠熠闪光,显示着主人家庭的殷实和生活的富有;有的房屋破败,经年失修,看得出主人日子紧巴,生活困顿;有的门户紧闭,荒草蔓延,显然已经是人去屋荒。
弟弟说,这几年村里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大哥是个退休人员,有一定的生活保障,可是去年这一病,现在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春娃叔大我四五岁,一米八的个子,曾经的转业军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爱干净身体壮实的人,可如今他已经去世了。跟他一样的还有育海哥,年龄都不大,有着国家工作人员的待遇,居然都故去了。大堂哥耳朵聋了,给他发烟时得大声喊话;二堂哥当年那响亮快直的说话风格也没有了,我跟他打招呼时也只是嘿嚜地笑着,声音也蔫软苍老了许多。还有原来生产队的那些与我一起长大干农活的人,现在都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打招呼得大声喊话,否则你从他们跟前经过,他们也会看不见认不了的。满街满村找不到几个人,偶尔在有的人家门外可以看到几个围在一起打麻将的老人。安安静静的村子,让人感到了无生机。
最震撼的还是这样的现实:现在女孩子订婚,礼金起码得四五万,加上四色彩礼、房子一般都得几十万。所以,现在农村如果光会种庄稼一般是很难娶到媳妇的,因为你没有那么多钱订婚,女孩子也没有人愿意为你留在农村。即使留在农村,也需要男孩子能打工挣钱,并且还能在城里买到房子,同时家里还得有父母亲,特别是有母亲,否则,结婚生了孩子以后的日子没办法过,孩子养育、上学这些事情谁来管?没有母亲的男孩子据说因此也订不到媳妇。所以,现在农村大龄男人很多,三十多四十的人有很多人都结不了婚,有的因此而成了精神病也是常有的事。母亲有一个姨表妹,她的孩子管我叫表哥,比我小三两岁,老实巴脚的农民。他有两个男孩子,没有一个念成书或者学成本事的,也都跟他父亲一样是老实巴脚的农民,老大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据说已经精神不对劲儿了,家人亲戚给穿上衣裤,他会用剪刀剪破了露出屁股,在长宁街上游荡;老二也二十多岁了,衣服倒是穿戴得很整齐,可是没有文化也没有特别的本事,种完地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竟学会了抽烟,也到处游荡,而他又没钱买烟,竟然在大街上捡拾别人抽剩余的烟头抽,村里人说“这孩子恐怕也不正常了”。听说村里像这样的年青人不少,他们只会干农活,挣不到钱,订不到媳妇,找不到活着的方向,生活颓废,精神几近崩溃。我很担心我的故乡将来会成为一种什么样的可怕结局。
在村路上走着,在村子里听着,我的心情愈加沉重,忧虑纠结的情绪搅缠着我的内心,让我这一个昼夜的经历仿佛成了一次艰难的跋山涉水,恶梦一般让人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