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天蝎座的人,流的眼泪都是硫酸做的。把这个比喻放在我妈身上,斯言甚善。
“妈,我走了啊!”我背着大背包,提着小驮包,准备去长途骑行,跟我妈说再见。
“嗯,知道了。”她在卧室里睡觉,随意地回了一句,我走到门口,她还在睡。
一 雨夜来访的女人
若要论一个留守儿童的自我修养,我觉得我能答得很优秀,毕竟我曾经长期实践,理论扎实,经验丰富。
一九九五年的某一天,山这头适婚的爸爸,找了媒人一起翻山越岭去娶了山那头待嫁的妈妈。为了让我以后不受这跋涉之苦,次年生了我,待我断奶之后,年轻的爸妈卷好铺盖,推着一辆老式自行车,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去县城的打工大潮,从此君问归期未有期,山沟沟里,小女一个,老人一双,三间土坯房。
县城里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家里不怎么好。奶奶总骗我“你妈妈今晚肯定回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小时候最可贵的天性就是永远相信别人,就算被骗,被伤害,也总是能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去相信,去爱。
有天醒来,是我的生日,奶奶让我把脸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说今天妈妈会回家,别让她觉得奶奶没操心好我。我从家跑到巷头,又从巷头跑回家,来来回回好多趟,放牛放羊的小伙伴们见了不少,自行车没见一辆。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奶奶叹了口气,插上了泛黄的木头门。我在被子里听着雨声,模模糊糊地也睡着了。不会太难过是习惯失望的好处。奶奶摇醒做梦的我:有人在敲门,在喊我。妈妈回来了,从头湿到脚,手里提着一些苹果,香蕉和鸡蛋糕。路远,爸爸太忙,妈妈走回来,半路遇雨。我躲在奶奶身后,看着这个湿漉漉的想要抱我的女人:你真地回来了啊。
二 天蝎座的她
作为一个典型的天蝎座,我觉得我招黑的最大原因可以总结为一个词:刀子嘴。不管多豆腐的心,在嘴毒的荫蔽下也是伤人的。真是不巧,我和妈妈都是天蝎座,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两个的争吵用弟弟的话说:简直是一场灾难。这样的灾难从我被接到她身边到我离家上大学,发生的频率之高简直令人发指。商量的话从她嘴里出来成了命令,心疼她的话从我嘴里出来成了讽刺。明明都希望对方好,可就是不能好好说话,她被知识限制不懂表达,我被幼稚束缚只知赌气。
从来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为了让彼此都过得舒心一点,大学我报的志愿一个比一个远。她欲言又止好多次,忍不住说“我看我们省里的这几个学校也挺好的,你填一两个吧”,不是没有听到她语气里的期盼,只是我选择性忽略了。相爱相杀许多年,逃开她的愿望那时达到顶峰。在外的第一年我很少想她,电话也很少打。我们之间形成一种默契:我不联系她,她就不会联系我。
学校放假我出去玩,看到一对耳钉很好看,便买了过年回家带给她,她张口就训我乱花钱,不知道她挣钱的辛苦。以往我可能会直接扔掉,但成长的好处就在于理解,理解他人的不易,理解他人的言外之意。果然隔天就换上,逢人就炫耀。
三 像一颗海草
外婆是个可怜的女人,中年丧偶,晚年瘫痪,卧床不起长达十年,受尽了世间苦难。疾病不仅折磨她的身体,更让她变得刻薄。外婆三个女儿,妈妈嫁的最近,尽管隔三差五就去看望她,仍被骂“你去跟钱过日子吧,别管我了,等我死了你再来!” 看来嘴毒是遗传,跟星座关系并不大。
终于,外婆的苦难到头了,无声无息地在梦里长眠。我知道消息后立马给妈妈打电话,尽管她没有显出很悲伤的情绪,可我明显感觉到,她卸下了所有的刺。再次回家,她瘦了很多,那种长期环绕她的强势已经了无痕迹,她只是个没有了妈妈的女儿,从此像一颗海草,随波飘摇。母亲,可能就是一个人的底气,她在的时候,你所有的洋洋得意,咄咄逼人都有回应,她不在了,你只剩惶惶不安,默默无言。
我突然很心疼她,这次有好好说话:妈,我陪你去逛逛吧,我们养些花。
我走到楼下,发现自己忘拿骑行眼镜,又返回去取,开门进去听见妈妈在卧室里哭。我很少见她哭,可是,似乎每次她的眼泪都是为我而流:雨夜要抱躲在奶奶背后的我时,她在哭;我执意报远方的大学时,她在哭;我说陪她去买花的时候,她在哭;我要独自远行时,她在哭……那些眼泪就像硫酸一样,流在她脸上,流在我心上,都灼人,让人疼。
春风一吹想起谁?
以前跟她赌气的时候我恶狠狠地说,以后要嫁到外国去,再也不回来了。如今大学还没读完,我却总是想着回家,离她近一点,陪她养花,跟她好好说话。
春风一吹,我想家,也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