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班,”舒薇恩感慨地说,“不一样了啊。”
韩懿没有说话,和她一同望向十一班所在的楼层。
“对了,”舒薇恩没走几步,转身莞尔浅笑,“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他们相视一笑,略微点头,一前一后回到各自的办公室。韩懿喜欢圣诞节完全是因为女友,想起来,他们也是那天认识的。不知是因为圣诞节容易使人快乐,还是让人感受到内心的善意;那天,当韩懿经过他走了成千上百遍的路口时,因为一张海报停了下来。或许是因为自己教师的身份,他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是一段关于贫困山区的介绍。
挺聪明啊。他想,在这时候宣传,能收到不少捐款呢。然而,当韩懿把手伸向钱包的那一刻,自己并没有看到任何纸箱。他疑惑不解地后退了几步,该不会是扫二维码吧。
“圣诞快乐。”
一个顶着丸子头的姑娘出现在韩懿身旁,她满脸期待地露齿微笑,仿佛已经达成了目标。姑娘并没有急切地阐述意图,更多地是在观察韩懿的反应。
“圣诞快乐。”
韩懿愉悦地回应,目不转睛地将视线停留。当那个姑娘再次开口说话,韩懿的心脏则愈跳愈烈,仿佛要呐喊出自己迫切的意愿。难以名状的羞涩和冲动犹如冰与火之歌相互磨炼,一段话、一个词都已含在嘴边,韩懿微颤的双唇张开又闭合,千言万语终像冰冷的空气般,安安静静地存在于两人之间。韩懿不知自己是想要拥抱姑娘红白色的条纹毛衣,还是想要拥抱姑娘本人,只是那股温暖已将他围绕,令人沉醉。姑娘轻快的声调如圣诞树上的银铃般动听,这才把韩懿从迷离的幻想中唤醒过来。
是关于贫困山区的吗,那地方是在哪儿?韩懿依稀记得的磨神县几个字,但更希望自己能大胆地询问对方的电话,又或者待会是否有时间。他迷迷糊糊地接过姑娘递来的圣诞贺卡,呆若木鸡地拿在手里,然后开始去摸钱包。
“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捐款。”
“噢,噢。”
“只需要为山区的孩子写祝福语就可以了。”
“当然,当然。”
韩懿窘迫地接过圆珠笔,凌乱的思维现在可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他尴尬地瞄了眼姑娘,而在对方坦荡的注视下,韩懿就越发紧张了。
生而为人,荣幸之极。
搁下笔,好不容易才写下这句话的韩懿,背身偷抹了一把发际的汗珠。
“生而为人,荣幸之极。”姑娘捧起贺卡阅读了一遍,温婉地笑道,“忘了告诉你,那些孩子不过六七岁。”
“需要我重新写吗?”
“不,不用。”
“噢。”
“生而为人——”姑娘意犹未尽地念道着,“太宰治?”
“啊?”
“喜欢太宰治?”
“是的。”韩懿来了劲,“你也喜欢?”
“不。”姑娘噘起嘴巴摇了摇头,“很不喜欢。”
“为什么啊!”
估计也没料到对方的反应如此之大,可姑娘也来了精神,“太弱了。”
“弱?那样剖析灵魂的文字,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写得出?”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气场太弱了。就像《星球大战》里的绝地武士,他的原力太弱了。”
“什么?”
韩懿知道每一句话的意思,但就是没法把太宰治和绝地武士联系起来。
“而且,没出息。”
“没出息?”韩懿忍无可忍地挑衅道,“太宰治怎么就没出息了!”
“自杀五次才死成。”
“那你觉得谁才有出息!?”
“三岛由纪夫。”
韩懿抽搐的嘴角完全诠释了无言以对的表现,他陷入逻辑的死循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辩驳的理由。一抬头,韩懿和姑娘四目相对,两人噗嗤地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地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
“那你是喜欢三岛由纪夫了?”
“也不喜欢。”
“为什么啊。”
“太偏执了。”
韩懿一愣,自我解嘲般笑起来。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走进了街角的咖啡馆,在庆祝圣诞的热闹人群中谈天说地,仿佛一场久别的重逢。一个人倾诉了很多,另一个人就想了解得更多;两个人的身体里都蕴藏了无穷无尽的能量,释放着,开采着。等到打样,他们才随着人群走出咖啡馆。
分别的时候,姑娘送给韩懿一张贺卡作为圣诞礼物,然后飞快地钻进计程车后排。韩懿挥手告别,贺卡里娟秀的字体和圣诞彩带一样夺目,他连忙朝着街道尽头张望,节日的欢乐让黑夜温馨。
圣诞快乐!上面写道,还有一串电话号码。而在贺卡的最后,韩懿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姑娘的名字——魏葳安。
这便是韩懿爱上圣诞节的原因,第二年,他们还在同一家咖啡馆庆祝了那美好的相遇——以情侣的身份。面向教学楼的韩懿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含情脉脉的眼眸逐渐冷却,直至熄灭最后一丝温柔。他若有所失地转身回望,仿佛有谁在等待,但那里只是空无一物。
书声琅琅的教室激不起陈世哲的热情,原以为可以仗势任性继续嚣张,却在通话的刹那孤立无助。她熟悉的声音是惊喜的,感动到仿佛要把儿子拥抱入怀,一连串关切的问候是陈世哲尝过最甜的蜜语。他告诉妈妈自己要住校,而住校的原因是为了考上西南联大,陈世哲平稳的语气表现得坚定不移。
电话的另一头,霎时的迟疑令陈世哲明白了很多。妈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自己也默不作声地听着,听见有小女孩叫妈妈。几乎是要不假思索地喊出声,陈世哲张口结舌地对着电话发抖,牙齿害怕地震颤着,害怕一出声就抢走了别人的妈妈。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像妈妈什么也没听见一样——这只是一次偶然的通话。正如妈妈三年前所表达的那样,她要过自己的生活了,一个不需要被打扰的生活。
陈世哲说着告别的再见,把痛苦伪装得不留一点痕迹;等待妈妈说完最后一句话,一句话泪朦一双眼。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地思念啊,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地孤单啊。陈世哲为自己的卑微感到悲哀,乞求的内心也渴求不到爱的施舍,除了形同陌路的礼貌问候。原来这才是最残忍的啊,面无表情地忍受回忆的疼痛,爱一个永远也爱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