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听见卖农具的老伯摇起那铜铃。
九十年代,我们村的马路不足两米宽,未经水泥硬化,偶有拖拉机、小货车斗胆驶过,没有现代化的耕种设备。但家家户户都有斗笠、蓑衣和犁地的耙,有一双勤劳的手和一头能干的水牛。记忆里的那头水牛有着硕大强健的躯体,头上的牛角有着清晰又匀称的纹路,眼睛大且目光极其的温和。
水牛没有名字,于是就叫它水牛罢了。水牛脖子上挂着个铃铛,可不是普通的小铃铛,是个有饭碗那么大的铜铃铛,它声音响亮,能翻越山头。于是,爷爷每次放牛都不至于跟着它满上遍野地游荡,坐在一棵树下,卷一手好烟,打个盹儿也不必太过担心。即使不见了牛影子,停下来听一听,就能听见那悦耳的铃铛声从另一个山坡传来。
水牛年幼就已经来到我家。就像深情伺候家里的鸡鸭猫狗猪一样,爷爷和奶奶专一地伺候着水牛。本质上放牛不是一件十分恼火的事情,只是春天和夏天的时候费劲儿了些,村民大多种了菜,若不仔细看着,牛儿就大有可能搞点破坏,除开这点,水牛又不挑食不闹腾,烦不着人。不过,也有闪眼没瞧住的时候,偶尔水牛扯了人家地里的菜或者秧苗,爷爷就得要登门致歉,说上一番动情的话。谁家的牲畜还能不犯点错呢?倒是我,要是干了个什么坏事儿,回家不挨几竹条子,也少不了要遭受厉声呵斥了。可那水牛,即使害的我爷爷给人赔礼道歉也不会遭受半点儿惩罚,差点以为我真不如一头牛了。不过,要是真吃醋,倒也有些离谱了。
成年的水牛在春天是负有使命的,也难怪爷爷要百般宠溺宽容。到了耕种时节,水牛就得竭尽全力回报爷爷对它的恩宠。在下地之前,爷爷得用麻绳穿过它的鼻孔中间那一层不太厚的皮,无论多痛,这个过程都将是不可避免的,只有这样,爷爷才能很好地控制它------牵着鼻子走。然后麻绳延长至后背连接犁地的耙。水牛有时会比较迟钝,爷爷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鞭子迫使它往前走,于是紧致的土地被翻起一尺多厚。
犁地的时节,铃铛声会连绵起伏地响彻整个村庄。犁地的过程吃力并且单调,我想这段时间对于水牛来说是漫长的而孤独的,它无法计算要如此这般来来回回多少次,爷爷才又会带它去山坡上走走,吃一口林子里的青草。
一天下来,爷爷累得精疲力尽,倒是水牛看起来还不算疲惫,爷爷牵着它来到溪边的草地上饮水吃草。这会儿,奶奶会牵着我接替爷爷来放一会儿牛。似乎意识到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水牛显得很悠闲,时而低着头专注地扯草,时而抬起头咀嚼片刻,眨巴一下那对圆鼓鼓的眼睛,甩甩尾巴。奶奶牵着我来到田埂上,看看今天一天的成果,半晌,又回头慈爱地望着这头憨厚的水牛,“全家就多亏了你了,吃好了吧?吃好了咱回栏里歇着去吧。”说着又看着它吃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牵着它回了栏。
于你我而言,春天是个多情又温婉的季节,丝丝细雨,徐徐微风,皆如一双柔软的手,轻抚着大地的脸颊。柳条化作动人的琴瑟,溪流变成律动的诗篇。于水牛而言,春天是一个无论如何它都要履行既定契约的季节。
所以水牛不曾违约以至于拖了爷爷的后腿,它似乎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这个使命是与生俱来的。而爷爷,除了在稻田里迫不得已时要抽它几下,其他时候,爷爷都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水牛。春天爷爷会亲手割下绿色的茅草,一捆一捆扎好喂给它吃;夏天会带它去水塘里泡澡,牵它去树荫最多的草地吃草;秋天会把它牵到收完庄稼的地里,去吃那留下来的稻草的半截茎,这个季节,爷爷会带我一起去,把我放到牛背上,我会假装自己是驰骋疆场的士兵,骑着骏马,挥舞战刀------一根芦苇杆儿,和英雄岳飞一起杀敌,水牛会摇摇粗粗的尾巴,和爷爷的歌声一起为我助兴;冬天,水牛就少有时间出来游走了,爷爷每天取一捆干草给它,看它吃一会儿就回家,遇上暖和的天气,爷爷也会带它出来遛遛。
牛生三四十载,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
21世纪,祖国迎来了改革开放,农村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村里的路更宽了,还铺了水泥,一批一批的现代化耕种设备涌入了村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爷爷收起了斗笠、蓑衣、镰刀和打谷机,也不再把水牛拉下地。
放牛的时间虽照常,但偶尔没有准时,水牛就会在栏里喊叫,把脖子上的铜铃摇得极响。也就是那一年的秋天,村里一下突然来了好几个大人。起先也不知他们是干嘛的,走到村头的时候,他们第一个来到我家。我爸问他们是干什么的,领头的说,“我们是农贸屠宰场的,你们家还有水牛没?”
“多少钱一头?“我爸问。
奶奶突然从厨房里冲出来说,“什么多少钱,一头牛能值几个钱,不卖”。
当初水牛是爷爷买来的,见奶奶如此激动,我爸就不作声了。领头那人就离开了我家,刚一出门,我爸就问奶奶,“妈,现在种地也不用水牛了,还养着,耗时间又耗精力,换几个钱也实在啊。”
“不卖,谁说没用了。”
下午的时候,那群人再次经过我家门前,身后牵了十几头牛,铜铃声零零作响。领头的再次登门,直接走到奶奶跟前,奶奶正洗碗。
“大婶儿,您再想一下哈,他们都卖了。一头牛两千,这钱可也不少啊。”
奶奶仍旧洗碗,不作声。
“再说啊,大婶儿,您心里也明白啊,以后哪还用得着啊,您看看,现在收稻谷也用机器,干草都没有留的,养着它也没东西吃啊......”
奶奶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卷纸烟的爷爷。
“ 你要不想卖也行,牵到山上也吃得饱。”爷爷说。
奶奶再次沉默。
那买牛的头儿见半天不回话,也就转身欲走。
“等会儿。”
奶奶擦干手上的水渍,解下腰上的围裙,往牛栏走去。买牛那人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从腰包里掏出钱开始数。钱数好,攥到手里。爷爷望着奶奶的方向,大口大口吸烟。好一会儿,奶奶牵着水牛走了过来,它那脖子上的铜铃依旧响得清脆,伴随着夕阳西下遗落的晚霞,仍是惬意地摇着尾巴。奶奶不停摸着水牛粗糙的脊背。
“大婶儿,这钱您拿好,整两千啊。我们得走了,发财发财啊。”领头的接过奶奶手里的麻绳,牵着水牛往回赶。
水牛往前走着,铜铃声一阵一阵地响起。奶奶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两千块钱,静默地望着水牛走的方向,脸上没有因这大笔金额而露出丝毫的愉悦。
“等一下!”奶奶突然跑起来,朝着水牛的方向。
“大婶儿,这钱你都收了,不能反悔的啊。”
奶奶上前说到,“”这铃铛给我留下。”
“行行行,好说,这玩意儿我们也不买卖。”那人麻利地取下了挂在水牛脖子上十几年的铜铃。水牛不顺从地挣扎了一下,奶奶摸摸它的鼻梁,它也就不再乱动了。奶奶接过铃铛,久久地立在原地,再一次看着水牛朝着没有返程的路走去,不肯回来。
“同奚,去,把你奶奶拉回来。”爷爷说。
我几个箭步飞跑过去,停到奶奶跟前却束手无策。奶奶满脸尽是泪水,眼眶胀得通红。
“奶奶 ,回屋吧。”
“我造孽的牛儿嘞!”奶奶长吸一口气,哽咽着念到,“苦了一世的牛儿嘞......这一去你也不用再受苦了。”奶奶抬起手来,抹掉泪水,牵着我往回走,铜铃又一次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只是这一次,牛儿不在那山坡。
作者:冯欢
笔名:大水同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