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柿子
| Chapter 13
我们在起点站前排队等着上缆车。此处可以窥见钟山一角的景致,黄昏秋意,落日斜阳,满处是季节的颜色。
玄武湖此时应该倒影着同样的天色吧。不知道相左一个人来晚上住哪儿呢,也说不好她在南京有同伴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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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边走久了,就想象随波逐流是怎样一种生活。大概是在清波里无根的水草,没有重担、没有责任,孤苦又自由。当心中不装着外物的时候,身子轻盈,眼底清明,连自己脉搏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今天不用理明天的晴雨,昨天不记得前天在哪里游荡,所信奉的只有快乐,空洞的快乐,也许是一无是处的快乐。
你看过《蟲师》没有,由于先天特质无法在任何地方久留,主角的人生就在无尽的旅行与相遇中度过,不必有牵挂和依托的生活。
——相左」
「孤苦又自由,可以听见脉搏声。
这样的生活是敞开的,完全交给自己,不去对社会或者别的什么人负责,也许很少有人能做到吧。果真这样生活一段时间,可能没有人能做到坦然地不去怀疑生活的意义,不去怀疑空白之中是否需要外界的刺激来填满,那么就很难做到真正的充盈。
除非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在山林里,并且注定要与世隔绝,那么他或许能停止焦虑?」
我告诉相左,“我觉得要做到随波逐流且真实地快乐的状态难上天了,有句话是,人是社会的人。”我在手机上敲着这些句子。
可是啊,要从“人是社会的人”无缝衔接到“你晚上住哪儿”、“是否有同伴”真是难出银河系了。
“阿龙,看你傻笑的,手机里有什么啊?”小仙女拿着两张票把“人是社会的人”从我眼前晃开,代之以她的眼睑,金黄的树影在上面摇荡。“眼底清明”,“无根的水草”,形容她竟没有违和感。
“不告诉你。”我说。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啧啧。”
我没理她,继续想我的“人是社会的人,第一个重要的是安身之所,那么你晚上住哪儿。”这也太不妥当了。
“我手机快没电了,无聊得很,你手机借我吃几盘鸡我就不吵你。”
我明白了,小仙女是叶城上的无根的降落伞,对我实施了强制跟随。
缆车缓缓地向上升,带着我们划过林海。我没了手机就四处看看风景。小仙女运动外套内穿着一身白裙子,中间系着一条浅蓝的飘带。随着缆车的上升,这飘带轻轻地搅着空气,像是很柔软的丝质。
“这缆车和我小时候坐的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我问。
“以前啊,是露天的,缆绳挂着个秋千似的座位,两只脚可以这么晃荡,能挨着树枝。”她晃着她的鞋子,那飘带就贴在衣服上不动,“听说,有人的鞋子直接掉下去,回去只好光着脚下山了。”
“你是在梦里坐的这种缆车?完全露天太不安全了吧,哪会设计这种缆车?”
“骗你做什么,确实是这样的,360度无死角观光,亲密接触大自然。”
“遗憾,没坐成那样的。”
微微的山风吹得人很放松,有前面缆车中男女的笑声远远地荡过来,带有晚秋树叶的清香。这一段晚霞下的时光完全是对自己敞开的,一时间好像自己真的无所牵挂,身子轻盈。我立刻在口袋中搜寻手机,想抓住这一感触讲给相左听。不对,手机在小仙女那里。
“手机,你现在不用了吧。”
“嗯……阿龙,” 小仙女抿着嘴,那条飘带垂丧着,“我做了一件错事。”
“怎么?”
“我把你手机玩没电了。”她把手机递到我手上,之后立马缩回手去。
我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只好说:“晚上吃饭可以充,好在天不太晚。”
这时,轰隆一声,缆车停了。游人一片惊叫。
太阳已沉入远山一半。
| Chapter 14
“保存好你手机的电量。”我说。
“太倒霉了,不会有事吧?”小仙女紧张地抓着扶手。
“不知道。”
“要不,你坐过来吧,一会儿你掉下去我还可以拉你一把。”她说。
我看出她的害怕,一边笑一边坐过去:“那你还真拉不动我,”和小仙女近距离相对,得以看清她的脸色白了一截,“不怕我把你也扯下去。”
“没事,就算拉不动我还有个垫底的。”她呵口气在手上。
“冷?”
“有点儿。”她把莹白的指节放进自己的脖子里取暖,那白裙的领口随着呼吸一起一落。我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不礼貌,马上偏过头去:
“刚才在路上说下雪,还真感觉冷了?要不我们来想想火炉?”
“喂,这可真傻啊。”小仙女又换了只手用她的脸蛋捂着。
我想握一下她的手表示安慰,却又觉得不合适,就没说什么了。难得在这群山包围的地方清静一会儿,与其害怕不如趁机偷闲。转念一想,我仿佛压根就不害怕会发生什么,我打心底就认为不会出什么事。灾难这种东西似乎总归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了些。我有种盲目的信心,认为它不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过了一些时间,广播说是前面有一架缆车卡住了,正在对事故缆车进行施救,为了避免撞车所以将后面缆车停住了。小仙女这才放下心来。但对于等待多久仍是个未知数。
我突然想到还没来得及发给相左的“除非一个人孤零零地被丢在山林里,并且注定要与世隔绝,那么他或许能停止焦虑?”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我就开始体验这个情形了。
等了许久不见有新的消息,人群开始骚动,打破了我的思索。我们这处是一个凸出的山角,缆车离地面只有1米,前面有辆离地面不高的缆车上的人开始跳车。
我说:“我们也下去?”
小仙女说:“万一那块地不稳呢,你等会摔死了。”
“那这样干坐着也没别的办法啊,透透气也好,不走远。”我试图打开车门发现它从外面锁上,“呀,锁了。”
“我看看,”她凑近,“那前面那两人是怎么下车的!我的天,这下好了,氧气不会不够吧。”
“这就不用担心了,有透气孔的。”
“我的天,还好你不是坏人。”小仙女摇头道,“看天越来越黑了,我天。”
我就笑笑没说话。
缆车外天色一片深蓝,山林一如往日地开始披上夜晚玄墨的大衣,对于缆车什么时候能重启漠不关心。这地方看不见城市的灯火,真有点与世隔绝的意味。我闭上眼开始想象果真是从此孤零零在山林里度过一生是什么滋味。想了很久没有想出来,因为我始终知道自己今晚总归能下山的。
“我说,阿龙,要不讲点什么吧。“
我睁开眼的一刹恍惚还以为眼前是相左,又马上意识到不是。我说:“讲什么呢?嗯……要不你讲吧,我听着。”
“我也没什么好讲的,那我讲一个梦吧。”她坐在我左手边,像上通识课时相左坐在我左手边一样,稍微一动就可以碰到。白色的裙子上有丝织的花瓣,白色的花瓣在群山笼罩中显得那么不真实,这渺无人烟之处,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人。
我点点头。
“早上醒来,窗外有座巨大的琉璃塔,通体金灿灿的光,照进卧室。”
“那琉璃塔就立在小院里,院子里没有树,栽着些低矮的草木。哦,我的卧室是在二层。我有一个小孩,我就带着他下楼去院子里。从院子里看,这塔层层叠叠,抬头一看竟很快见顶了。却发现是一座秃塔,最上面只见空落落的栏杆。”
“什么样的琉璃塔?”我问。
“大概是南京报恩寺那座给英法联军毁了的塔。梦里看不太清。”
“那么就是的,可能塔顶就是被英法联军毁了。原本什么样,你知道吗?”
“该有一个塔刹,就是有一圈圈相轮的那种。“
“什么是塔刹?”
“是佛教在塔上建的尖尖的一种东西,信教的人瞻仰塔刹就是朝拜着他们的信仰。”
“那这个梦是预示着信仰毁了?”
“我可没那么想,那座塔金灿灿的,就算残破也仍旧漂亮着。”小仙女露出一个微笑,现出她的一排白牙齿,“院子里的草木也很奇特,只有一个平面的草,但无论你走到哪里,它们都将正面朝着你。那小孩便一直追着这草,想看它的侧面。”
“舞台布景那样的?”
“你一说还真是。”
“非常虚幻。你怎么来的小孩?”
“不知道,我经常会做梦,一个人带着小孩,或者心底里觉得是一种简单的生活。”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比较复杂咯?”
“复杂算不上,可也不简单。有时候会憎恨太阳升起,宁肯再睡一个梦。”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也不好去问更私人的问题。过了一小会儿,她挺起后背伸了个懒腰: “怎么样,看你还挺爱听的。我的梦是不是很特别?”
我说:“是啊,今天不也同样特别?”
“嗯。”她说。
空气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气氛,缆车外面起风了,能听见外面的树叶飒飒作响,树枝摇晃的影子,而车内这一片小空间是温暖安宁的。
为了话题不引向奇怪的方向,我补充了一句:“有几个人坐过夜晚的特别版观光缆车?赶紧多欣赏下风景,以后机会不多。”
“是啊,而且以后也见不着阿龙了。”她略微扭一下嘴角,低声说,“呐,阿龙,虽然今天才第一天见你,现在一起被困在这里,总感觉认识好久了似的。”
四下里都是草木,她的声音隐没进山中,暮色里那条飘带闪着微微的光。
| Chapter 15
缆车依然没有什么重启的预兆。我们又聊东聊西倒也不觉得烦闷,好像一直困在这也不是太大的难题。我给她讲了我梦见一条蜥蜴,用阴郁的眼光盯着我看。我嫌它丑就砍了它的尾巴没想到还能活。她嘲笑说那是壁虎不是蜥蜴。后来又聊到对苦瓜的喜爱如出一辙:
“什么,你也吃苦瓜?同道同道。”
她拱手说:“能吃苦的人,不多见吧。”
我们都认为能吃苦瓜就是能吃苦,比别人能吃苦,仿佛是少年老成的优越感。
也许是在缆车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聊着聊着竟有有种俯瞰天下众生皆苦,独我们两人甘之如饴的味道,不问尘世,相谈甚欢的快感。两人慢慢地也没了开始的拘紧,讲话随意了不少。
我说:“其实本来就认识了好久了,感觉有几年了吧?”
“不到一年。从去年11月开始。”
“怎么记得这么清?”
“哦,这个嘛……”她无意识地摆弄自己牛仔夹克上的扣子,扣起来又解开,“我记性好,就是这样。”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看不了。”
“7点。”她顿了一顿,笑吟吟地说,“嘿,手机没电是不是没法和你的女同学联系了。”
我知道她说的女同学是相左,这话听着好不自在,我问:“你是不是经常偷看公众号后台我和她聊天?”
“啧啧啧。哪里叫做偷看,我是管理员啊。不仅如此我还加了她好友。你知道她对你怎么想的?”小仙女眨眨眼,歪头对我狡黠地笑,裙子上的飘带落在我的手心,我心上一颤:
“什么?”
“我和她聊过了。我问她,觉得你这个人怎么样,她说不认识你,问我觉得你怎么样。”
我心跳有点儿变快,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尽量不被她听出异常:“你怎么说的?”
“我说啊,我也不认识你。哈哈哈哈。”
“我去,你这不是给她营造出一种我女网友众多的感觉吗!”
她得意起来:“你可不是女网友众多吗?”
“我就你这一个女网友啊,你这小学生网友,还是你主动加我的。”
“真的?”
“千真万确。”我急了,脸都青了,“所以她究竟怎么想我的?”
“嘿,这个嘛……”小仙女开始卖关子,“我先说一个秘密,你想听吗?”
“我还能不听吗?”
“唉,那我就不说了。”
“别别别,想听。”
“告诉你啊,”小仙女转过头去,将她方才解开的扣子又扣上,“你的钱包是我偷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在咖啡馆落下的那个钱包。”
我琢磨了一会懂了她的意思,心跳又有点儿快,但仍装作没听明白:“所以你想说,这缆车也是你弄停的,你是某集团的千金?”
“神经……”
“那么,你和相左都说什么了啊?”
她没回答,放下玩扣子的手看风景,好像不打算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缆车总算是启动了,7点多钟,天色已经快黑到底了。我们一同乘着缆车向下降。慢慢地缆车外可以看见城市的景象,环境的隔绝感褪去,连同刚才的热络也离我们远去了。直到我们下山我们也没再说话。
快要离开紫金山时,小仙女终于开口说:“要是真是我弄的可好办了。”
“什么东西?”
“缆车啊,我是集团千金那些。”她看上去没刚见时那么精神了。或许她有什么愿望没有达到。我想到她梦里的琉璃塔,被这暮色渐渐吞去了金色的光彩。
“快回去吧,不早了。”我说,“这次别再瞎转了,早点回去休息。”
“阿龙,我刚刚和你说的相左的事情是骗你的,我没和她联系过。”
“嗯?”
“我向你保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作证,我和你说的全是假话。我说得好玩儿的。”她像是有点儿怨气似地说。这时我们已走到告别的地铁站,我说,“好吧,那你快回去吧。”
“阿龙……”她在地铁站口,微微一笑,“没事多更新公众号啊。”
然后那柔软的飘带便没入人群之中消失了。
我摸着胸口,心跳已经平静下来。
我恍然感觉仿佛做了场梦,咖啡店的偶遇、紫金山的树影、缆车事故、这个女孩、连同她的琉璃塔的梦,都不曾出现在生活里,也没有过那样热络的聊天。只有手机没电的事实还真实得发烫。和小仙女在网络上认识许久,像是一种默契地,我们没有问过对方的私人信息,而今天我甚至忘记问她的名字。今天聊天的内容也许明天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们一同热络地聊过苦瓜,少年轻狂地俯瞰众生的证据无从寻觅。
突然想到,前面那缆车上的人怎么跳下车的呢,后来他们难道没有下山?这更是将今天的遭遇蒙上了一层奇幻的色彩。
也许多年之后整件事被淡忘得没有轮廓,不知道我还能否记得今天,来自南京的白色衣裙的小仙女,十八九的年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