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梨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子是如何而来的，似乎从盘古开天辟地之初它就藏匿在这深山老林里了。偏僻到难以寻找的位置让这块净土从未经历战争的纷扰，像是传说一样存在。
这山林的最深处有一片深潭，幽暗看不到底。村口的有一个拿着蒲扇操着的孤独老人常常给小孩子讲关于那深潭的故事。据说那深潭是由一眼泉水而来的，泉眼就在潭底，泉眼里有一条巨大的锦鲤，一生未离开那个地方，老人说那是潭的守护神。
阿婆，为什么那个泉叫龙湾泉，那分明是尾锦鲤？孩子问道。因为啊，那鲤想变成一条龙守护他想守护的人啊。
(一)
滚开，妖女！
一个穿素衣的女孩被村民拳脚相加，紧紧抱住母亲的骨灰盒。
自打记事起，绿禾就从未受人待见。只因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天色突然异常，加之算命先生说绿禾身上多凶兆，村民将她视为异类，排斥乃至暴力相对。
就在母亲离开的这一天，村民气势汹汹地来到绿禾的家，将她逐出村子，赶到山林深处才作罢。
绿禾在树林深处，望着渐渐远去的村民，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盒。妈妈，以后我们就在这儿生活，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深林里有一片水潭，不太深，水清澈地很，长满了绿油油的水草，成群的鲤鱼在水草间嬉戏。绿禾注意到潭底有一个泉眼，往上冒着起泡，泉眼里一条巨大的红色锦鲤，鱼鳍的末梢却是白色的，头部颜色格外鲜艳，像是一团火。绿禾看着它，出了神。
水潭边有一间不知被谁遗弃的茅草屋，翻修一下还是能住人的。屋旁有一株梨树，正开着白色的花。
绿禾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水潭边。
绿禾在这人生活下来，在屋后种点菜，解决温饱。无人问津，却也少了拳打脚踢。
一个人的生活难免有些闷，有时绿禾会蹲在水潭边跟那条呆在泉眼里的锦鲤说说话。说来也奇怪，自从绿禾在这儿生活依赖，这条锦鲤从未离开过泉眼，似乎有灵性一般，像守护神一样庇护这片水潭。
渐渐，绿禾对锦鲤“聊天”似乎成了习惯，锦鲤一直安静地待在那儿，只有轻微摆动的鱼鳍证明它还活着。
夜半，突然下起了暴雨，绿禾被惊醒，再也难以入眠。
起身，推门，一个坐在水潭边的背影赫然映入绿禾眼帘。
长发，似乎是个女人，但以身形看来即便是坐着也很高大。
那人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去。雨太大，那人的脸看不分明，轮廓倒是好看的，眉间的一团火燃烧着灼灼的光。
那人起身，向发愣的绿禾深处左手，将一柄油纸伞递到绿禾面前，位置有些许偏差。犹豫片刻，绿禾还是接过来，绿禾的指尖触碰到那人的手背，粗糙的感觉。也许是额前那团火太过夺目，绿禾忘记了看他的眼睛。
次日，雨后的阳光穿透密密麻麻的枝叶照进来，绿禾倚坐在茅屋旁，苏醒过来。睡眼惺忪间，她看到了手里一柄红色的油纸伞，点缀着白色的梨花。
昨夜，不是梦吗？绿禾喃喃自语。
(二)
又是夜，初起的月光清冷清冷的，云霭淡淡的，似乎被前日的雨洗刷了个干净。绿禾抱着洗衣盆来到水潭边，舀上一盆水，捣衣声声清脆。
绿禾把洗好的衣裳挂在低矮树梢，却听到身后水潭里有东西冲破水面的声音。绿禾回头，竟是昨日那人。
只见那人竟从潭底直起身子，从水中走上岸来。约摸是月光清亮的缘故，这回绿禾看到了他的模样。长长的头发是雪一般的白，衣裳竟是汉服的样子，明艳的红，衣领至腰间点缀着盛开的白色梨花。
模样……模样是极好看的，没读过几年书的绿禾不知作何形容。眉眼深邃又带着勾人的气息，鼻梁挺拔又不至生硬，嘴唇薄薄的但唇角上扬的弧度似乎正撩拨人心。真是绝世好看的人啊，绿禾心想。
一团火焰在男人眉间燃烧，绿禾这才看清男人眉间生着一个火焰般的红色纹案。
男人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绿禾，眼睛像是笼上了一层雾霭。绿禾似乎知道了什么，走向水潭，看向泉眼。
浅浅的水潭，却再看不到锦鲤的身影。
你是它吗？绿禾问眼前的男人。
男人依然不言语，只是点点头。
锦鲤，你叫什么名字？
沧。
男人说着，接着拉住绿禾的手，在她的掌心用指尖写下一个字:“沧”。绿禾看到他手背上几片火红的鱼鳞。绿禾抬头，看到沧的红色的瞳孔，只是不似眉间的火焰鲜艳。
绿禾不害怕沧，至少沧对她是友善的。沧眼睛看不见，可绿禾觉得没什么，沧愿意听她说话。
后来沧常常以人的样子出现在水潭边，有时会在与绿禾讲讲话，有时会在绿禾捣衣的时候什么也不干只是安静地坐着。
绿禾没有问沧是从哪儿来的，这对她来说不重要，她需要的，仅仅是沧的陪伴。
(二)
静水流深，梨花开了又谢了几个轮回。绿禾与沧在这深林之间生活了许多年。绿禾从未见沧远离水潭，沧为锦鲤时也从未离开那个泉眼。
后来，沧告诉绿禾，他原本生而为鬼骨神龙，一心修炼千年为神。在他修炼五百年已有人身，却在还有一百年为神时爱上了一名被世人讽为灾祸的凡间女子，他竟不惜为她涂害天下。可女子死前只是对他说了一句，你这样与他们有什么区别。
上神剔去他神龙脊骨，毁去他似血双目，并将他贬为一尾锦鲤囚禁在泉眼，终生看守水潭。沧虽还留有人身，却永生永世难得自由身。
沧向绿禾谈起这些的时候，不痛不痒。绿禾怔怔地听着。
为何爱是罪过？
神仙怎会有儿女情长。
沧陷入沉默。
若是再动情，怕是连锦鲤都没得做。
那为何你还要修炼为神？
因为我想要守护我爱的人啊。
如今还能吗？
怕是不能，但我还能修炼为龙，依然能保护所爱。
沧扯开衣襟，胸前生出三片红色的龙鳞。
绿禾，你可知龙胸前的三片鳞说可治百病的。
在书里看到过，很珍贵的东西呢。我能看到沧修炼成龙的那一天吗？
只剩下五年了，如此我才得以以人形在水潭边出现。
那时你能带我走吗？去哪儿都好。
好。
谁也没有注意到两个身影在树林里一闪而过。
(三)
绿禾像往日一样来到水潭边与沧说说话，沧的头发渐渐泛起了红色，只有衣裳的梨花还是白的。沧离为龙的期限越来越近了。到那时，沧就会拥有自由身，遨游天地间。
身后的树林突然传来枝叶剐蹭的声响，绿禾回头看去，竟是那些村民。
快回水潭里。绿禾焦急地对沧说。
我会保护你的。沧的眼睛此刻不再空洞。
你这妖女，竟与妖怪同流合污。带路的砍柴人说。
沧不是妖怪，他是鬼骨神龙。
没有人听绿禾的解释，一群人向绿禾与沧扑过来。沧挡在绿禾身前，一挥衣袖，潭里的水忽然升起，形成一道水墙挡住了村民。
沧的身子摇摇晃晃，绿禾想起沧已经半个时辰没回到水潭了。
快回去。
我若回水潭，这水墙便会消失。
水墙渐渐变薄，人群涌进来。
快走。沧昏死在地面上，变回锦鲤之身。
绿禾想把沧放回水潭，却不料被村民抢先。
这妖怪是一条鲤鱼啊。
你把沧还给我，你们可以杀掉我。
绿禾看着沧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不顾一切向那个砍柴人扑去，要把沧抢回来，不料却被几个人拽住动弹不得。
绿禾眼睁睁看着沧在砍柴人手中失去了呼吸，绿禾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空。这世间连最后一个在乎她的人都离开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沧的身子里飘出，来到绿禾面前，出现的是沧的模样。
绿禾，我怕是不能修炼为龙了，真遗憾啊。
沧。
绿禾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呼唤沧的名字。
看啊，这妖女疯了，对着一只死鱼说话。村民看不到沧的魂魄。
绿禾，别哭啊，我可以入轮回的。
我还能认出你吗？
定会。
村民压着绿禾走向水潭，要将她淹死。
绿禾回望沧，说了一句，再见。
沧将衣襟扯开，三片火红的龙鳞灼灼燃烧。沧生生拔下三片龙鳞，带着淋淋的鲜血。沧不知念着什么，忽然起了大风，席卷向村民，除了绿禾全部昏倒在水潭边。
绿禾看着沧的身体渐渐透明，但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与眉间的火焰一同燃烧。
绿禾，我终于，看见你了啊，和想象中一样美呢。
身后梨花开得正好。
婆婆，后来怎么了？孩子问老人。
后来绿禾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没人记得她曾是那个妖女。是沧以自己轮回的机会对村民下了蛊。沧若是魂魄尚存，他转世或许仍是鬼骨神龙，可他竟为绿禾落得个魂飞魄散。
沧死了吗？
沧……沧没死，自那往后，水潭下陷，水位上涨，看不到底，幽深恐怖，茅屋旁的那株梨树也株一夕之间萎了。人们说潭底盘踞着一条恶龙，但只有绿禾相信，潭底的，是一条叫沧的神龙。
婆婆，沧为什么会为了绿禾魂飞魄散？沧爱绿禾吗？
老人愣了愣。
沧……沧不爱绿禾的吧，他可是鬼骨神龙啊，不能有爱情的。或许，是为了赎罪吧。但绿禾……是爱沧的吧。
最后呢，婆婆？
最后……没有最后了，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孩子努努嘴，拿着柳枝跑远了。
老人又独自坐在村口，落日的残光映在老人身上。老人脖子上用红线串起的三片红色龙鳞灼灼发烫。
沧，又到梨花开放的季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