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于写作的人,对于叙述者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像我们写小说的人,像做电视的人,我们经常会力图讲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这个过程中所使用的时间和我们日常习惯所使用的时间会有很大不同。
美国早期有一部电影叫《正午》,它在世界电影史上有很特殊的意义。作为一部经典的西部片,它在拍摄手法上,尤其在时间的处理上很特别。影片长度与一般电影差不多,一百分钟左右。有趣的是,这部电影叙述的时间长度刚好等于事件发生的时间长度。观众在电影院里花一百分钟看这部电影,从头到尾看完电影,发现原来电影里所讲的故事的时间刚好就是一百分钟。
我想拍《正午》的导演有这样一个愿望,虽然他讲的故事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但是他希望能重述已经完成的时间序列,尝试把原来的时间序列重新梳理呈现出来。
这种方法论已经为现在的电视人广泛接受和运用。比如现在有一种电视节目叫“真人秀”,它不再是演绎过去完成形态的故事,而是记录当下正在发生的故事。有一些“真人秀”索性以直播的方式来呈现所谓绝对真实的故事,这无疑是比《正午》走得更远了。
我想现场直播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将摄制者和观众放置到了同一个位置上。那么用相似方法从事写作的作家,他们试图在小说里讲述正在发生的故事,事实上也是把作家和读者放置在同一位置,在时间的意义上,放置在同一起跑线。比如现在马原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就好像现场直播,你们在我讲述的过程中期待着这个故事向前推进,期待着人物的行为和故事发展的方向,可以说你们的期待是和故事同步向前推进。
现场直播的方式确实在时间上有巨大的张力,从而会对听众、观众产生直接的冲击,但是也有它自身不可避免的局限。因为在现实中发生的事,当你原封不动地记录它本来的面目,肯定是有些散漫乃至零乱。它不像那些人们有意识去叙述的故事,或者经过加工整理的故事那样呈现出秩序和逻辑。
这时候,就需要创作。就像我们这个行当,应该称之为有意识的创作,对所要讲述的内容进行提炼、梳理,某些部分要强化,某些部分要弱化,某些部分要删除,某些部分要虚构。
纪录片要做的事情可能更像我说的写作。纪录片或者纪录片风格的写作,一般说来都力求真实,尽量避免虚构,避免拍摄者或者写作者主观意识的介入。而有一些批评家则对纪录片、对所谓记录风格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因为当一部纪录片制作完毕、当观众看到它的时候,实际上它背后凝结了编导人员的某种创作意图,它是一个经过人们创造的作品,而肯定不是完全真实的记录。
当一个编导准备拍一部纪录片。首先,他有意识地选取拍摄对象,这时就会碰到一个问题,所选取的对象是不是愿意配合,是不是愿意有人扛着摄像机一直跟踪他的生活、记录他的故事。于是拍摄者首先要征得拍摄对象的同意。如果拍摄对象毫不介意,如果他能完全忽略摄像机和摄制组的存在,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但我忍不住要怀疑这种理想状态的可能性。我想即使当一个人同意被第三只眼时刻关注和记录,实际上他的行为由此就产生了某种虚假的成分,我想这大概是很难避免的。
此外,还有一点对纪录片真实有更直接的影响——剪辑。剪辑的过程里还牵涉到一个问题——蒙太奇。一部纪录片再如何追求真实,也不可能完全按照实际的时间序列。比如导演剪辑素材,绝不会严格按照时间序列把人物的经历、人物对事件的反应以及人物的言谈举止剪出来。应该说,你不会看到任何一部有意识讲述的、有意识叙事的文学或者电影电视是完全按照时间序列去完成的。
我想可以这么说,所有尝试去记录真实的努力实际都不可能达到绝对的真实,这种记录的过程总是不可能避免“创作”的成分,所以不可能“还原真实”。小说中有一类可以称之为记录风格的小说,德国大作家伯尔,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被誉为新闻体小说巨匠,他以类似记者的口吻和叙事方式来创作小说,他写过一个小说叫《丧失了名誉的卡塔琳娜·勃罗姆》,完全是以记者采访式的,写一个女人经历一次命案,写得很吸引事,它们都是已经完成的故事,在时间上都具有完整性,在价值、意义上可能都具有经典性。但是我们看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以及影视,都早已不满足于把一段完整的时间直接讲述出来,把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端给受众。事实上,聪明的艺术家们、聪明的新闻记者们早就开始利用时间来大做文章。
二十世纪初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皇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在差不多两三百万字的篇幅里,时间只是作为往复循环的流动着的一样东西,而不是我们在以往小说中所看到的那种直接明确的时间序列。普鲁斯特将时间整个模糊化。
中文译本的小说名字里用了“追忆”两个字,这个“忆”字真是一下子将时间模糊了。可以这么说,任何一个已经在真实中发生过的或者已经被叙述完成的故事,当它进入回忆,它在原有的时间序列中,时间本身似乎一下子不那么重要了,时间只是在它发生过程才显出它特别的意义。比如我们看现场直播的足球比赛,这一脚传球吊的是远门柱还是近门柱,在传球的这个瞬间,它的意义特别巨大,在观看的球迷们都期待这一脚传球传到点的时候有接应,这次接应从而能完成射门,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时间的意义只在于正在进行的这个瞬间,而不在于过去的已经完成的形态。
(作者: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