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者:成锦翼
童年,早上梦境被喊醒有三绝:公鸡报晓、田埂打号、棒槌洗衣。
公鸡鸣时尚早,心仍在梦游;打号只在一时,忍几步声渐消;只是这锤衣棒,声声催促,听得心中激荡。
心中激荡,主要是连着母亲的辛劳与疲惫,上夜班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缓过来,一早又在河边锤打这一大盆的衣服了,衣服下水后的一阵阵漩涡,似深邃眼睛,将母亲吸了去。
小时候总担心母亲体力不支,在河边晕倒,不管回来多晚,一早若听到锤衣棒长时间的钝响,我们便齐刷刷涌到河边。
母亲只是笑着,高举着这锤衣棒,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红色圆球好像要被锤衣棒抛开了去,锤衣棒落下时,那些衣服皮开肉绽,似乎生活的苦都能甩挤出来。
她动作麻利,这一上一下之间,天地间溅起了朵朵水花,零星的肥皂沫落到河边,在瘦瘦的河脉飘走了,透底的清澈,几只小鱼迎迓这不速之客。
河边开始安静了。
盆中的衣服越来越少,母亲手撑着腰,生我的时候月子没有坐好,落下腰疾,累了她便坐在一块卵石上,那石头滑亮滑亮的,中间有很微浅的臀印儿,水刚溅上去,颜色明暗凸现得明显,它是母亲疲惫时的依靠,也是空寂无人,独坐时的思忖。
母亲平时一直手中不得闲,跟父亲若有所思、吸根闲烟,一吐为快的状态相比,母亲好似这沉闷的棒槌,全然靠生活的支配,踏踏实实做着生计之内的一件件实事,点点滴滴。
但是后来,随着我细心捕捉的深入,母亲喜欢坐于这卵石间,因为河面低矮,倘若不走到岸边,是发现不了母亲的,她就一个人坐着,棒槌丢落在一边,已经干白,我看不清她的脸,从她背后轻轻传来她的低吟“北京的金山上……”
这首是她的最爱,当年妈妈家徒四壁,初中辍学务农,学生时代,一直是班里的文艺骨干,以前学校搞运动,她上台演奏的就是这首《北京的金山上》,那时候声如百灵,婉转动听,可能上了年纪,给我们唱的时候沙哑迟钝,高音部分像是进入一个黑森的井,出不来,猛地跌落下去,再不断旋转,却磨不出星光。
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教我们唱,童谣全部被红歌占据了,我们却不领情,有时候笑她唱得不好听,她便在那卵石间坐着,唱给星光日月,土地川河听,这是她生活之外的一点浪漫,与他人无关。
这锤衣棒,多用枣木,木质坚硬光滑,造型扁圆,手感好,老家有过这样的说法:新棒槌使用前必须在腌咸菜的缸内浸泡数日或用开水反复煮几次,否则遇湿易出现裂纹。
刚开始买回来的时候被当宝贝疙瘩,但农务所需,一直敲敲打打是常态,束之高阁才是诟病,农家人讲究实在,这锤衣棒历经风霜,难免会有裂痕,表面清漆早已纷纷掉落,那被水洗过的暗白,不加修饰的简单,竟渐渐有了返璞归真的况味,阳光晒过,凑近了闻嗅得隐隐木香。
就像母亲,曾经也是别家的女儿,出落得水灵俊俏,怀揣着小心翼翼的理想与心事,为人妻人母后,倾其所有地付出,有过孤介与温弱,容颜渐老,可在我们眼里,母亲何曾老过,岁月何曾斑白?
感谢这锤衣棒,陪伴着母亲的朝朝暮暮,也将我们的生活萃取得干净通透。
岁月,竟深藏如此诗意与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