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山路,转过垭口,呼呼的山风掠起小莉耳边的头发。她在心中感慨:亲爱的山风,你可还记得,三十年前那个二十二岁的羞涩新娘和她的美好心事?心事如花,最艳的那朵,有色有韵,是关于一件美丽的旗袍。
1988年春,辽宁省庄河县(现庄河市)太平岭满族自治乡的一个小山村,迎来了一对准新人——这个村的第一个大学生、高大英俊的满族小伙子李林和即将成为他的新娘子的小莉。李林大学毕业后在沈阳一家国企工作,汉族姑娘小莉是他的同事,家在古城西安。
他们早上从沈阳出发,午后从县城搭乘汽车,下午四点才来到乡里。接下来的十几里山路,就只能靠脚了。城市姑娘小莉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上坡又下坡,转过一个山头又是一个山头。但青春勃发的身体、心中饱满的爱和憧憬,让她毫无怨言。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在小莉的心目中,金红色的夕阳瑰丽丰饶,就如同她向往中的婚后的日子。
婚礼的前一天,婆婆领着小莉走进西屋,西屋炕上盘腿坐着满头银发、怀抱长杆烟袋的满族老太太、小莉的奶奶婆婆。婆婆说:“额,这是林儿的媳妇,明天就要结婚了!”奶奶婆婆招呼小莉上炕,觑着眼看她的脸,用苍老的手摩挲她的头发,又拉过她的手来细瞧,然后满意地笑了,满脸皱纹笑出了秋叶的脉络:“好!好啊!”她从衣服大襟里掏出一个系着绳的小皮荷包,手伸进荷包里抠出一枚古旧的铜钱,按在小莉手心,说:“给你的,收好!”然后问小莉的婆婆:“她明天穿什么?”婆婆说是红色的羊毛套裙。奶奶婆婆摇摇花白的头:“应该穿旗袍啊!穿旗袍!”婆婆说:“现在不兴穿旗袍,连裁缝都不会做了!”奶奶婆婆继续摇头:“咱们在旗的人,结婚穿旗袍,才吉祥啊!”奶奶婆婆当年结婚时,是穿了旗袍的。在她的描述中,那件旗袍大气美丽,大红缎面、黑色滚边、金线刺绣,盘扣富丽端方……说着说着,八十多岁的老太太面容里竟透出几分新娘的娇羞,自豪和甜蜜填平了她满脸的皱褶。奶奶婆婆的那件大婚旗袍仿佛穿透岁月的尘封,飘到小莉的面前,氤氲着贵气,美丽而祥和。小莉就想,将来,等条件允许了,一定要为自己置办一件旗袍穿,补上婚礼上的缺憾,也不枉做一回满族人的媳妇。
简朴热烈的婚礼后,李林和小莉返回沈阳,投入崭新的工作和生活。爱情酣烈甜蜜,日子平静美好。两年后,他们的女儿降生。李林是工程师,小莉是宣传干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成长为各自领域里的骨干。虽然生活艰苦,房屋狭小,少菜无肉,但他们内心充实而满足。
世事波折,风云变幻。女儿三四岁时,花费开始加大;远在庄河农村的老人们也开始进入年老多病期,处处用钱。“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所在的企业经济形势开始滑坡,每月只有二百来元钱的工资,有时还不能按时发放,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小莉星期日去自由市场帮工,李林晚上做家教,换取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但日子仍过得捉襟见肘。小莉的旗袍梦在残酷现实的重压下,渐渐沉入心底,虽未淡忘,但也只能是“梦”了。
一次,女儿因肺炎住院一周,花了一千多块钱后好不容易见好出了院。可当天夜里,女儿再次发烧,夫妻俩送女儿去看病。大夫说:“肺部感染,马上住院!”可怜他们两口子,把上衣、裤子的所有口袋翻过来找,也只凑出二百多元钱,根本交不上六百元的住院押金。那一夜,李林在医院的走廊里抱着哭闹的女儿来回走,泪水不停地滴在水磨石的地面上。直到天亮小莉借钱回来,女儿才打上吊针,安静睡去……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他们,必须要想办法冲出困境了。
企业当时的状况,就像老百姓俗话里说的:“干活没手套,洗手没肥皂,开支没有号”。一批批优秀的年轻人开始“胜利大逃亡”,逃出国企,逃向外企、民企甚至私企。李林辞职后到国外打工,小莉留在家里抚育孩子兼赡养农村的老人。她操持家务,勤谨工作,顽强地勉力支撑着自己家和公婆家的日子。弟妹们相继成了家,公婆家的土坯房也在小莉的资助下改建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偶尔走过橱窗,小莉爱看各式各样的漂亮旗袍,长袖的、短袖的、无袖的,丝绒的、绸缎的、棉布的,彩色的、纯色的、绣花的……美不胜收、风情万种。这时,她口袋里也有了些余钱,但她想:“丈夫不在家,我穿上这漂亮的旗袍给谁看呢?待他回来,全家团聚,我一定买一件最漂亮的旗袍穿上,一家人红红火火地过日子!”这时。旗袍在小莉心中,已成了她殷切的期待和幸福的象征。
但世事偏不遂人愿。李林和小莉分居两处,天高路远,一别经年,变故突生。物换时移改变了离乡人的心性,当初的热爱、当初的坚守,都已褪色,被他弃之如敝屣。小莉苦苦的守候,没有等到一家人的富足团圆,却只得了个劳燕分飞的结果。
遭遇了婚姻失败,小莉痛定思痛:“这是为什么呢?我孝敬老人,勤俭持家,努力工作,教养孩子,究竟错在了哪里?”她暗夜苦思,泪湿枕衾,始终找不到答案,牛角尖钻得甚至有些走火入魔,她想起奶奶婆婆的话:“咱们在旗的人,结婚穿旗袍,才吉祥啊!”——我结婚时,没有穿旗袍,是不是因此弄坏了自己的运气?旗袍成了小莉心中永远的痛。善良的公公、婆婆惆怅叹息,不知用什么话语安慰小莉。年届百岁、身体依然健朗的奶奶婆婆弄清事情的原委后,拉着小莉的手说:“好孩子,别灰心。穿件新旗袍,向前走,还能走出一片天!”
新的转机首先由工作上开始。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政策如催征的号角,沈阳经济的发展策马扬鞭。曾经严重亏损的企业开始重振雄风,百事待举。小莉除了照顾女儿,把其余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恨不得一天能有48个小时!她工作业绩全优,成果论文多次获省部级大奖,还攻读了在职研究生。她没有休闲,没有玩乐,甚至没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容颜。苦心之人,苍天不负。小莉升职加薪,成为企业里不多的女干部,住进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女儿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升学、毕业、工作……女儿要结婚了!小莉想:“我曾错过的人生幸福,女儿一定要拥有!”她亲自带女儿去沈阳中街,选购了一件大红金绣的旗袍作婚礼礼服,希望女儿的婚姻幸福美满!她照着奶奶婆婆曾经的话对女儿说:“你是满族人,结婚时穿旗袍,才吉祥啊!”
年轻时的梦,已写入骨髓,难以忘却。但如今的小莉,已鬓发染霜,错过的,还会再回来吗?一位儒雅男士适时走进了小莉的生活,分担她的苦楚,倾听她的诉说,更可贵的是,他竟然懂得小莉心底的旗袍梦,热情鼓励小莉去实现它。小莉揽镜自顾:“我真的老了,皮肤起皱,腰身也不似昔日的窈窕,怎能再穿旗袍?估计这辈子,我都与旗袍无缘了!”
四十八岁生日前夕,小莉正给粉嘟嘟如花瓣般娇嫩的外孙女洗澡,女儿拿着一张卡笑盈盈地走进屋:“妈,这是我送您的本命年生日礼物哦。旗袍艺术照!如果您照完了对效果还满意,我就给您选一领旗袍穿!”
照片出来了,女儿兴奋地向小莉展示。小莉一看,竟然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照片上的女人文静娴雅,温润如玉,秀丽的眉眼间蕴含着善良、知性和经历风雨后的坚韧。凹凸有致的身形被一袭绣花旗袍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既艳丽精致,又细腻内敛,风韵成一段故事,让人一见难忘。她发自内心地说:“感谢摄影师的出色技艺,感谢旗袍强大无敌的扮美功力!”
2018年春,曾经的小莉,如今的外婆,带着女儿、女婿、外孙女,还有那领女儿送给她的崭新的旗袍,再一次踏上了通往满族小山村的路。这一次,她要穿上旗袍,站在奶奶婆婆的坟前告诉她:“奶,您看,这是我的旗袍,我的幸福吉祥!”幸福吉祥,小莉曾一度失去。是对美好心愿的坚守,是对梦想的执著,使她穿越迷雾,重新走进柳暗花明。
在山垭口,山风吹拂着她花白的头发。三十年岁月逝去,抚今追昔,她发现,旗袍梦,一直就在前方等着她,等她跨过艰难挫折与之相会。其实,梦中那领最美的旗袍,一直就在她的心里,从未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