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烟雨催归人,烟雨迷蒙的时候,未撑伞,和妈妈从万达回来,打算从小路回家。
未想过,繁华的商业街后,仍有旧城的踪影,万达后方三千米,树林深处砌着一群突兀的建筑。
旧货市场,那里藏着走街串巷收古董的老商人,也有会在木头上雕花嵌帛的手艺人,更多的是养两只猫几盆花的旧书店。
白墙黑瓦的建筑,隐于林木葱郁只见,很有些清瘦的风骨。平房缀连成一片黑色阴霾,把半城烟雨网罗成青黑色的屏障。妈妈犹豫了一下,拉着我走进了一间房屋避雨。
却是个木匠家。
见有人进来,木匠师傅抬了抬头,笑了,手上却没有放松,墨斗线于原木上弹出一米直线,清晰地拍出绒绒声,闲着拉几句家常,“姑娘长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妈妈捏了捏我的手,笑了笑。
“给人家了吗?”老师傅云淡风清地询问,仿佛这句话无比稀疏平常。
“才十八啊!”妈妈不解。
“都十八了啊?”老师傅放下墨斗线,盯着妈妈的眼睛,吸盘般想要搜寻出一丝半点音讯,良久,像是顿悟了,喃喃自语“哦,哦,时代变了。”
又自来熟地絮絮叨叨“那年我接媳妇,老人们说从没见过那样的气派,十几人的队伍抬着轿子,唢呐震天地响着,可劲儿吹着,我生怕他们把我耳朵震聋了。红炮屑倒是飞了一地,新媳妇儿,也是十八……”
师傅开始雕琢他的木椽,细碎的屑末,洒开,氤氲在烟雨里散成隔世的屏幕。他于阴影明暗中把嘴角勾起一弯弧度,仍陷在梦中一般,触不到真实。他伸手捡起木屑,碾碎,迸开了空气破碎的声音,清晰地如同前世的印记,再不言语。
妈妈脸色变了,道个别就扯着我的手要离开,急冲冲地像想要甩开什么。仿佛再下一秒那阴影就会倏忽胀大,把我们也吞噬进去。雨还在下,半城烟雨愁杀人。
我在走出屋子时回头,原以为会看见低头工作的匠人,却见他椽着木头,眼却看向我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在思量些什么呢?是襄阳城积淀了千年的胭脂色吗?还是散发着自三国时便锋利又温婉的笔墨香?又或者,他只是看着三百米开外繁华的步行街,被晃了神?
我看着老木匠,觉得他所说的隔世经年仿佛近在眼前。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地深雪,铺开十里银白,唢呐洞箫吹奏着喜悦,地上铺满了鞭炮燃尽的碎屑,像是白雪上烧着大火,艳丽而孤觉。
轿帘被风吹起一角,一个面目模糊的姑娘趴在窗弦上对我笑,像是说了什么。
我走了,你留下。
然后梦醒,我发觉自己邂逅了一段旧光阴,重叠了半城老烟雨,我也以参与者的身份走进了那一厢旧梦。
那里,木色生香,一雕开一花,一手绘一世。有个老木匠生活简单,延续于城边角落,想着年少时他的新嫁娘子。
就在万达背后三百米,看似故步自封,却藏着岁月难以打断的深情。
然而繁华终究惊扰了旧梦。
旧货市场拆了,迁了,不知远涉何方。我很想再看看那一处老街的遗骸,就背着父母去寻找,却只发现一地残瓦。
有一两户搭着帐篷尚未搬走的人家告诉我,“走吧,推土机都推没了的地,哪儿还有什么旧货市场?”
回去时背对着他们,清晰听见阿姨说,“现在的人啊,闲得没事就找旧东西,哪有什么旧东西?一堆废物罢了。”
我很想认真告诉她,那些是时光浩繁的孑余,但我突然噤了声,我看见工程车开过来,又一堵白墙黑瓦被推翻,往昔的山岗往期的繁华往昔欢欢喜喜吹着唢呐的路径,被一一铲平。
时移世易,非人力可为。
可我仍旧忘不了那个下午,师傅笑着问我,“十八啦,给人家了吗?”
像一段不醒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