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五期:成长的创作
我是水产公司的养殖员,干这行小二十年,虽然平常只是在浅海作业,却也看惯了海上的风云变幻,听惯了海里的风声浪声。
但是,今天这种天气,我第一次遇到。
一开始,海很平静,云也很少。突然,天就暗了下来,风就刮了起来,雨就泼洒下来,正常的说话声已听不清,砰砰乓乓的雨、哐哧哐哧的浪、巨兽吼叫般的风,把这艘渔船变成了一片飘在海面的薄脆树叶。海浪变成大手揉搓它,又像大脚对它踩踏、蹂躏,我仿佛看见它就要被吞噬了。海水打进船舱,覆满了船底,船里比平常更加腥咸、湿冷。
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袭来,我的身体打起了摆子,胃也跟着瞎叫。
我努力站起来,想去拿根火腿肠。我以为根据以往经验让双腿摆出的弯曲姿势,可以让身体获得一定平衡,去适应这种差不多已经成为跳跃式的晃动。可还是不行,我被狠狠甩在冰冷的铁架上,巨大的撞击力让我的骨头散了架般的疼痛,让我认清了现在的形势。
“哥,哥,你没事吧?别乱动,蹲下,坐下,别被甩出去!”亮子突然冲我喊,他漂亮的眼睛像要瞪出来。
“行,行!没事,你也别动,不用怕!”我把语气压住,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一些。是呀,这么些年了,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好害怕呢!
船舱里昏暗的灯光,冒着湿漉漉的海气。亮子一直缩在船舱的另一边,他一会儿将头埋进双腿间,一会转身扒住窗子,在只漏出眼睛的高度往外看,我总觉得他身上正散发出绝望的气味,由此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亮子二十出头,才上船没几次,就遇到今天这种天气,我笃定这能让他终生难忘。
“哥,我刚才看到个女人,在海面上冲我挥手”,亮子又说。
听到这话,我心想,坏了,这孩子看到坏东西了。那是人在极度恐惧中,眼前会出现的幻象。我冲他喊,“亮子,别往外头看,往船头移,咱们都往老邢那靠!”
“哥,我不敢,我动不了,我怕被甩出去!”
“这样,亮子,你看我,像这样!”我贴着船舱,坐在海水里慢慢往那边移,船晃得厉害,挪动艰难。
我看见亮子学着往那挪,心暂时放下来。其实,即使不为了亮子,我自己也想往那边靠。老邢是个有经验的老手,他是个哑巴,在海上飘了三十多年,他肯定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能想象出他紧握着船舵、眼睛狠狠地盯着前方的样子。他长了一副恶狠狠的样,仿佛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的这副样子,在这个时刻,让我觉得特别踏实,感觉跟着他就不用怕。
亮子就不行了,模样挺帅气,但是瘦瘦弱弱、缩头缩脑,看起来就让人感觉不安全,不适合这活,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不过,既然能进来,肯定不简单,虽然这不是个好活,海水深不见底,海上的气象变幻莫测,漂在上面,脚不着地的感觉,总不如陆地那么安全。但有一样,挣得不少,近些年,想进来,并不算容易。
一个浪头打过来,携着巨力,把我俩一堆推到驾驶舱后的铁板上,就这样,我俩成功了,挪也不用挪,就到了老邢后边。老邢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恶狠狠的。两侧有把手,我俩赶紧握紧把手,坐在那层冰冷的海水里。
“哥,你说,咱是不是遇到暗流了?我听他们说,暗流在海面底下,能翻动房子一样大的石头。”亮子的眼睛冒着渴求的光,我知道他想要答案。
“不会,要是暗流,海面不会这样晃,咱们的船早翻了”,说完,我看见亮子的眼睛稍暗淡了一下,比刚才那强烈的渴求少了点颜色,这说明,他的心放下一点。
在这样的时刻,相对无言是伤害力度极大的一种氛围,它会像恶人之手把人往绝境里拉。于是,我就开始和亮子说话。我问他,“亮子,听说你家是烟城的,离这那么远,怎么来了这?”
“他们说这海里都是钱,干几年就能在城里挣出套房子,就成了城里人,就能过上城里日子。我家里条件不好,书也没念好,就到这来闯闯。可是,现在看,这海里的钱也不好挣!哥,要是今天就这样完了,我可太亏了,我还没挣出个厕所的钱,我还没结婚呢,哥,我不想死。”
“甭瞎说,也甭瞎想,你听说过几个人出海换个贝笼出事的,咱离岸近,岸上的人看不见咱回去,就会叫渔政来,不要胡思乱想。”
“哥,要是船翻了,你可别扔下我不管,我水性不行,我求你,哥,你别扔下我。”亮子可怜兮兮的。
我看他那个样子,心想,要是船翻了,这么大的风浪,水性好也没用。我刚上海的时候,和他一样,我问他,“亮子,有相好的姑娘没?”
“没有,哥,以前老家有个,人家不跟我了,这才出来的”,“不想女人,不想,现在,就想挣钱”,亮子说。他眼神一开始盯着我,后来躲开了,我猜他是不愿继续说,这里头铁定是有什么事。
船颠得更厉害了,我和亮子窝在那,甲板又硬又凉,颠得腚疼,像要裂开。老邢突然拍打驾驶舱的铁板,我转过头,他打着手势比划,意思是要把灯熄掉,好节省电。这让亮子更不安了,他紧紧地贴着我,那只没握把手的手伸进我弯曲着的胳膊,船一下子黑了下来,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又多了一些惶恐和无助。我伸出手,一个指头也看不见,太黑了,比墨还黑。
“都怪小胖,今天不应该我出班的,他昨晚又是一个通宵,今天才起不来,都怨他!要是能出去,我再也不帮他替班。”亮子埋怨起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肯定他皱起眉撅着嘴,哀哀怨怨,无可奈何,那是人穷志短的人脸上时常存在的表情,那是时常出现在我脸上的表情。
小胖经常找人替班,他年龄不大,却是厂里老油子了,十五岁就顶了他爸的班,世袭,根基深,他爸大胖是个朴实的老好人,对谁都好,家里有钱却一点不骄横,没有人不服他。小胖沉迷游戏,亮子这样的外来工,正是他找来打替班的对象。这人不算坏,不让人白替,不是给点烟酒,就是请吃饭,或者领着满街转悠,熟络人。所以,平时有个请求,这帮小年轻乐为其用。可是,跟现在这种情况比,小胖那些小恩惠就不值当了,什么比命更重要呢!当然,比命更重要的确实有,但肯定不是小胖的这个。
“小胖啊,人不坏,就是爱玩,要不,现在早成家了,他和你们这些年轻人玩得不错”,我不鼓励亮子继续埋怨小胖。亮子可怜,我不愿他走弯路,要想在这地方扎下根,得忍,不能太有棱角。
“要是我也有个老胖那样的爷爷就好了,他家有两套楼呢!还有车!俺家连翻新村里房子的钱都没有,还要倒问我要钱,哥,你说这个世道怎么这么不公平!”亮子又开始埋怨起他父亲。海浪哐哧哐哧的撞着船,亮子有些发抖。
“公平?哪有那么多公平呢!可咱不能因为不公平就不好好活着,对不?这个世界好比大船,人啊,就是船上的一个个螺丝钉,你在船底,他在甲板上,是不公平,可你能罢工?不能!不但不能,你还得扎紧了,要不就掉海底了,永远孤零零地呆在海底。”
“也是这个理,哥,你听,有女人在嚎!你听到了吗?是刚才冲我招手那女人!肯定是她!”亮子说着,身体像筛子一样抖起来。
我用力拧他,亮子“啊呀”叫了出来,我问他,“还有女人嚎吗?”他说,“好像不嚎了!”
亮子一说女人嚎,我就想起那件事,我要讲给亮子听。
我说,“亮子,我给你讲个事,我亲身经历的事。”这时,亮子紧紧地挽着我胳膊,力道更大了。
“那年我十二三岁,俺妈让我去二里地外的姨姥姥家拿个种地的家伙什,她家的大儿子是个脑子活泛的人,家里挺有,他那个种地的家伙什很先进,大家都知道。吃完晌午饭,我从家里出发,到了以后,我和他家那个比我小点的二弟玩了起来,玩起来就忘了时间。姨姥姥早早地就开始做饭,她做的饭菜可真是香,香气勾着我跑到人家灶台那,姨姥姥看见,知道我想吃了,就留我吃饭,我不等人家干活的回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些。”
听到这,亮子说,“哥,我也饿,也想吃饭。”
我接着说,“如果吃完就走了,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关键就在于,我刚吃完,还没来得及走,那个二弟吃了一块糖。”
“哥,这个时候咱要是有糖吃就好了。”
“二弟自己吃糖,他可没给我吃。那时候,糖可是个稀罕玩意。他拿着红色塑料糖纸,用手不停地攥着,糖纸咯吱咯吱响,我觉得它在招呼我留下,就接着在那和二弟玩。他跟我说话,我闻到他那糖是桔子味的,闻着就甜。我还不走,我看见他把糖纸放进一个抽屉,等到他跑出去,屋里没了人。我打开了抽屉,看见里面有一大把糖,我拿了两块装进裤子口袋,就往外走,一看,他还没回来,屋里还是没人,又折回去拿了五六块装进另一个口袋。你说,我有多贪婪,有多恶心!接着我跟姨姥姥道了别,就往回走。”
“因为玩了太长时间,走的时候,天就开始上黑色儿,我加快了脚步。走了半道,突然就听到了女人在嚎,或许就是你刚才听到的那样的声音。”
亮子不说话了。
“我一只手抗着那个家伙什,另一只在裤兜里紧紧攥着糖。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想走快点,只好把手拿出来,一块糖掉了出来,她不嚎了。我赶紧走,过一会,她又开始嚎,我害怕呀,想起她得了一块糖就不嚎了,我就又扔了一块,果然她又不嚎了。我一直在走,走得很快,却怎么也看不到村口。”
“她老嚎,我把糖都给了她。后来,我走不动了,只能坐下歇一歇,这一歇,竟睡着了。醒的时候,天上光了,我一看,那几块糖就散落在那周围,地上还有我走的乱七八糟的鞋印,鞋印围成圆形的圈,我一直在那打转。我可不敢再捡那些糖了,抗着家伙什,赶紧跑了。”
“回到家,俺妈脸色铁青,不知她是不是一夜没睡,反正她的脸色很不好看,我却异常高兴,很久没看见她那副生气的表情了,要不是这样,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伤心难过了。”
说完,我觉得身体更冷了,亮子也是。我后悔,不该说这个,这不是吓唬人嘛!可刚刚就是拦不住自己。
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感觉有只眼睛在我和亮子旁边,这会说完了,感觉那眼睛还在那,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摸,这一摸,一个巴掌打了过来,我本能地躲,巴掌打在了亮子身上,亮子蹭地一下,窜出去,“啊”地一声,大叫出来。
灯亮了,是老邢。
老邢在那笑,笑得像个恶鬼。船晃着,将他那鬼笑晃来晃去,晃满了整个船。我问,“老邢,你在这吓唬人!船不用开了?”老邢比划着,意思是,船走不动了,在这打转,开也没用,他索性就靠过来听我们说话。老邢可真是心大,一点没觉着他怕,他不要命吗!或许是他见得多了,习惯了。
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船太晃,亮子这时已经脸色发灰,又在那窝起来,浑身颤颤的。老邢又把灯关掉了。没一会,我就听见亮子带着哭腔说,“她又嚎了!她又开始嚎了!”
“亮子,那是你想出来的,就像我刚说的事,哪有什么女人嚎,是自己心里的鬼。”
“心里的鬼!对!心里有鬼!”
亮子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了,恐惧里又带上了点邪味,我就劝他,“亮子,鬼在心里,说出来,她也就出来了。”
说话的功夫,雨停了,浪却更大了,船晃得更厉害,我觉得它随时都可能被浪吃了。
“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我亲爸就没了,酒喝多了,倒在了路上,被发现的时候早僵了。过了两年,我妈就带着我找了现在的爸。他就像武大郎,真他妈丑啊,可他有手艺,是个木匠,活干得漂亮。我恨他,我妈长得比不上潘金莲,也差不了多少,我真不知道,她怎么能那么快忘了我爸,我爸除了不正经干活,哪都好。爸啊,你在天上看着我吗?爸!你自己走得那么早,不管我,心可真狠啊!”亮子说着,声音竟变得平静了一些。
“我妈找了这么个丑八怪,还天天冲他笑得起劲,那笑真让我恶心,她很久没有过那样的笑了,就像吃了两斤蜂蜜。我恨他们俩,背着我爸在那笑。他在那干活,我妈就给他打下手,家里都是木头味,他俩身上都是木头灰,就这样她俩还那么笑,我想过去,她们就把我赶走,说小孩不能闻多了木头灰,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偷摸干什么!我要让他受到惩罚!”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机会。那天,他刚从外面弄来两根木材,那木材真不错,又粗又长,要是压到人身上,绝对能把骨头压碎。他把那两根木头立在他干活的那个墙边,下面用木楔垫着,这样不容易滚动和歪倒,趁他不在,我先试了一下,木头圆滚滚的,拿掉下面的楔子很容易就滚动砸倒,我把木头周边的楔子和大块下料清理走,用碎木渣围起来。他去看那木头,没发现楔子已被拿走,用力一拍。两根木头就倒了,有一根,正正好地砸倒了他。木头太重,把他砸得再也没起来,他们终于不再那样笑,我成功了。”
我说,“亮子,你那时还小,不懂事,才做了错事,谁又能永远不做错事呢?不过,现在很后悔吧?”
亮子说,“后悔,良心疼。他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那,屋里臭烘烘的,他变得越来越枯瘦,胡子拉扎,我觉得他很可怜,他越臭越丑,我的良心越疼,哥,总有一天我会受到惩罚!说不定就是今天。”
我安慰亮子,“良心疼好啊,说明还有良心,就可以挽回,以后日子还长,好好做人,好好挣钱,你还年轻,现在也不晚。”
“我妈绝对知道是我干的,她太了解我了,可她没说什么,只是尽力照顾他,她是替我赎罪吧。家里没了劳力,日子过得艰难,她只能出去挣钱,没日没夜地干,很快她就不再那么好看了,像泄气的气球,整个人很快瘪了,原来那么标致的女人,像花一样的女人啊,早早的凋零了。都是我的过错,老天爷不惩治我,还有道理嘛!”
我搂紧亮子,算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安慰吧,在这种时刻,我希望他不要悲戚和绝望。外面的风暴再猛烈,也比不上内心的绝望对人的毁灭力度大,要是脑子那根弦断了,跳海也是说不准的事。
“我这么个坏玩意,偏偏长得还不错,上学的时候有不少小女孩整天盯着我,她们给我笔啊、本啊、时兴的小东西,我拿得心安理得,仿佛她们就应该给我,她们老看我或许是喜欢我,那么,拿她们东西她们反而会高兴吧。这想法很龌龊吧?可还有比这更龌龊的。”
“高中的时候,我的生活费根本不够花,我妈一个人养家,能让我读高中已经不容易,可我一点不珍惜,学习上毫不用心,整天浑浑噩噩,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都干了什么!每天都是怎么过的。有个女同学总把饭卡给我用,还给我带好吃的。她是个好姑娘,叫小莲,家里种一大片藕田,条件比我家强不少。她长得就像名字一样,一朵小莲花,我很喜欢她,她是我唯一真正喜欢的人。有时,她陪我到校园外面吃饭,当然,是她付款,她知道我没钱买衣服,就给我买衣服,她把自己的零花钱都花在了我身上。”
“可是,我不单接受她的施舍,也同时接受其他女孩的,今天和她一起吃饭,明天可能就和另一个女生一起有说有笑,虽然在我心里,只喜欢她一个,但还是和其他女孩纠缠不清。哥,你要问我为什么要和其他人纠缠,我真说不上来,或许是太穷了,多几个女孩我就多几份好吃好喝。或许是太虚荣,能得到很多人的爱慕让我觉得生活很有意思,活得值。又或许是骨子里的低贱,那种卑微的品性真是焊在我身上,到现在也去不掉。”
“亮子,你比小胖大不了几岁,小胖现在不也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打游戏,你不比他强?你看你一个月出来多少日子,再看他,人呐,先得自己瞧得起自己。”
“哥,我真是瞧不起自己,我是个混蛋玩意。我那样不是东西,小莲还一心对我。那阵儿,我总琢磨女人,老想摸女人,还想那事,我就领小莲到酒吧去,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也是小莲第一次去。学生花钱去那种地方,是找死吧,可我就想找刺激,从小莲身上找刺激,谁让我喜欢她呢。我们没有经验,可酒吧里的人一看就知道我们这种坏学生想干什么,于是我们就进了小包间,还上了酒水,没喝几口,我就迫不及待,小莲一点没有拒绝,她大概什么都不会拒绝我。如果只是这样,我的罪恶还不够。在我心满意足之后,我们接着喝那酒,喝着就有点上头,所以,我到现在也记不清那几个醉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把我拖到一边,开始折磨小莲,哥,你猜我当时怎么个反应?我竟然就那样看着,都不敢喊人,我还算不算个人?哈哈,那女人,她嚎的更响了哥,她要把我拉走,我要跟她走。”
亮子说着,就要站起来,我狠劲把他拉住,跌坐下来。我听见老邢竟然笑出了声,那是多么邪恶的嘲笑声啊,那笑声让我觉得他想一巴掌拍死亮子。
“小莲可怜啊,经过了那事,她天天怔怔的,就像是梦游,学习完全荒废了。她家里也出了事,藕田种不成了,日子也不好过,读完高中,我们都回了家,我寻思出来挣钱,挣够了钱回去娶她,我是真打算娶她的。出来后才知道,这外面的钱也不是好挣的,没有技术没有文化,到哪都不行,根本攒不下钱。”
“哥,你肯定想知道我怎么来的这,说起来实在没脸。我连房租钱都付不起的那些日子,天天在人力资源市场瞎逛,工作真不好找,我像个无头苍蝇,挨个问人要不要我这样的工人。那天,大刘总去组织招聘,主要招大学生管理人员,我一过去,他就看中了我。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大学生,他也不想我是大学生,他说,人家大学生眼神可没有你那么飘忽,人家浑身散发光芒,让人感觉积极向上、热情四溢。而你,虽然长得不比他们差,但看起来很暗淡,一看就是处处碰壁,被社会毒打,在社会的阴暗里成长起来,所以目光混沌,哀哀怨怨,整个人散发着颓废、阴森的气息。可他就想要个这样的容易掌控的,听话的,他是在找女婿。”
大刘总?他闺女在技术部,早结婚了啊,全单位都去喝了喜酒,还找女婿?亮子瞎说什么呢!
“他还有个小闺女,你们都不知道吧?脑子有点问题,一直藏得很好,他就是想让我娶那个长得不好又傻的小闺女,才把我弄进来。”
这个我真不知道,只能说人家领导隐藏的好,这很容易理解了,那些领导,哪个都不是吃素的,要不人家怎么做领导呢!我问亮子,“小莲呢?你这样,她怎么办?她过得怎么样?”
“哥,小莲没了,她没了!是我害的她!”亮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很瘆人,本来就黑漆漆的,这哭声比风声、浪声还大,一下下的,像根鞭子打在人心里。老邢也不干了,砰砰地拍船,听起来很烦躁,大概是让亮子别哭了,亮子听到老邢发飙了,估计是害怕老邢,就不哭了,接着说起来。
“我来这一段时间之后,觉得不能再耗着小莲,就跟她说让她别再等我了,我不会回去了。小莲当时答应得很痛快,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以为我出来几年,对她可能已经不算了解,并且,一共也就同学三年,三年时间,本来也不够深入了解一个人。没过几天,小莲就没了,我们那有条国道,经常有大货车跑活,小莲瞅准了一辆快速的大货车,冲了出去,被碾得血肉模糊。哥,侩子手是我,小莲啊,像莲花一样的小莲,那么纯洁美好的一个好姑娘,硬生生因为我被碾死了。”
亮子戛然而止,不说话了,他变得安静,我却觉得这不好,他应该接着哭,大声哭才对。果然,他在沉默种爆发,窜了出去,他这是要寻死,这下可坏了,我冲他喊着,“亮子,不能!”同时冲过去,抱住他。他比我高,但是瘦,我以为他没多少劲,没想到他劲还真不小,船很晃,我们本来就站不住,加上他在那死命挣脱,我感觉胳膊用不上力了,我喊,“老邢,老邢,快来!坏事了!”老邢开了灯,与此同时,亮子挣脱了我,我一晃,我离开了船,摔进了那浪里。
我看见老邢一把把亮子拽进了船里,抓起船舱里的盘绳,扔了下来,可我怎么也够不着它,亮子还想往边上靠,老邢瞪着他,瞪得他不敢动,他说,“别瞪我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跳了,不跳了,咱快把胖哥捞上来!”亮子清醒了。
我清醒了,我是亮子,今天替小胖出海。胖哥,你看,大海又风平浪静了,我又活着了。海面升起了一轮明亮的月,皎洁又纯粹,这个夜晚变得美好起来。我又一次清晰的看到了那一夜,看到了你,又一次体会到了那永远不会忘记的海风暴。那个夜,你在海里浮沉,我看见你被海浪吞进去,又吐出来,可是却一点办法没有,原本在下面的应该是我,可那时我却我不敢下去了,真的面对死亡了,我怂了,也是,我本来就是个怂人,怂人命大,这世道真不公平。老邢急得直拍船,像疯子一样,他冲你啊啊直叫唤,在离你最近的地方晃着绳索,我知道,像你这样让他佩服的人没几个。我一直举着远射灯,照着你,可是,没一会,便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和老邢在海上飘了一夜,渔政船根本开不进来。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升起来,海面恢复平静,它那么平静,波光粼粼,无边无际,让人心得到安宁,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蓝天之下,它像碧玉一般,玉本无暇,它却不是,它平静的水面下隐藏了多少罪恶啊,它吞噬你,还吞下了许多人、许多船,把你们幻化成大鱼、小鱼,所以从那时起我再不吃鱼,一辈子不吃鱼。它听到了、看到了那么多罪恶,把它们变成漂亮贝壳,所以我从不敢把耳朵靠近贝壳,那里面哪是海浪海风的声音,明明是罪恶在哀嚎。它把一切都埋在心底,只留这个美丽的、静谧的、深邃的、耀眼的海面给世人看。
哥,我还活着,我总能活着。对于需要救赎的人,一生太浅薄。我把你的一生也拿来,我要让自己变得厚重,要让你和我一起活。我,也是你。你,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