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同学坐下后,大风说了原委。
大风发小的姨父汪大夫,是医院内科的主任,是大名鼎鼎的权威。大风那天帮发小送汪大夫回医院,恰好看见了愁眉紧锁的董同学匆匆忙忙的身影。
然后,跟汪大夫打听到情况,就来了。大风简短地说完,顺便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在这儿,你妈妈呢?
大风是见过董同学的妈妈的,妈妈叫谷莜依,过去是市里京剧团的台柱子,唱青衣的,人们都尊称谷老师,可是谷老师更喜欢别人叫她莜依老师或者莜依姐。
董同学长得不像妈妈,像爸爸老董,个子高,骨骼大,用谷莜依的话说,简直就是他们董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伐秀气!
董同学小的时候,谷莜依工作特别忙,她是个喜欢舞台的人,那时老董还在外地工作,董同学只好经常被放在外婆家里。有一次,董同学午睡醒来,听见谷莜依跟外婆在小声说话,外婆背对着她,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也看不到外婆的表情。谷莜依坐在一张竹椅子上低垂着头,轻声啜泣着,大意是说董同学跟她不亲,蕙蕙是个冷灶肠,你看她看我的眼神,都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想让我抱一抱,黏一黏我!蕙蕙是董同学的小名。外婆见劝谷莜依不住,叹口气说,蕙蕙这个孩子,犟是有点犟,心是蛮好的,你们有时间要多陪陪孩子,多跟孩子在一起。因了谷莜依的眼泪,后来,老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调回来了。上幼儿园起,就是爸爸老董每天接接送送,接了董同学回来,立刻手脚不停地洗米买菜,摘菜,切菜,烧菜,煲汤。
老董家的厨房,灶上的砂锅里永远煲着两样汤。董同学上学长身体,需要营养;谷莜依是演员,用演员谷莜依的话说,形象和嗓子就是她的饭碗,就是她的命根子。谷莜依练功很刻苦,对自己要求很高,当时三十多岁了,年龄没有优势,很有些紧迫感。老董总是劝她,差不多就行了。谷莜依皮肤和身材都保养得很好,和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走在一起,看上去气质和风韵都要更胜一筹。
董同学研究生快毕业那年,谷莜依着实急了。各大剧种都不景气,京剧团的演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谷莜依多年不上舞台了,退居二线带一带戏校刚毕业的学生,上起课来还是有板有眼的。
她头疼的,是董同学的个人问题。董同学吧,别看长得高,心性还像小孩儿一样,转眼就二十六七了。谷莜依默默算了算,她像董同学这么大的时候,董同学都满地跑了。
谷莜依在舞台上风光无限的那些年,家里是顾不上的,董同学的成长她没参与多少,倒也不像别的妈妈那么居功唠叨,可是,她和董同学之间也少了通常母女之间的那种亲呢。
老董是个修养极好的男人,理解谷莜依骨子里的唯美和舞台情结,从年轻就宠着她,让着她,家务从来不让她做,砂锅里四季不重样的汤水,更是给谷莜依和董同学煲了一辈子。董同学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学习不用人操心,专业是自己选报的,当时征求他们的意见,老董表示尊重董同学自己的意愿,谷莜依表情淡淡的,不置可否。
董同学住校,每个周末都回家。她回来后打打招呼就进自己的房间,不到吃饭不出来,吃完饭放下碗简单地聊两句,电视也不看,就又回到房间看书听音乐睡觉。每回回家,老董和谷莜依总忍不住往董同学身后张望,嘴上轻描淡写,脸上写着疑问,最近这样的肢体语言就更丰富了。老董很含蓄,每次送董同学离家的时候,都不忘嘱咐,让董同学尽管带朋友回来吃饭,你老爸的手艺你晓得啦!
董同学嘴上应付,看着老董努力做出的眉飞色舞,有点难过。她从小独来独往,习惯了。男同学里,都感觉平平,没有她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男生关注到她,对她有特别的好感。谷莜依和老董的弦外音,她第一次就听出来了
,他们怕她不懂,旁敲侧击,顾左右而言他,就差帮她报名上非诚勿扰了。
谷莜依看老董的这套办法收效甚微,暗暗发力了,决定亲自出马。那段时间,董同学说忙着论文答辩,借故周末就不回家了。
谷莜依除了偶尔带带学生,基本就赋闲在家里。通常,周四下午,谷莜依就给董同学打电话,提前订好餐厅或者电影院,周五母女俩约在外面见面。
这些,对董同学来说,是有点新鲜好奇的。谷莜依的眼光独到,品味极好。经常出其不意地找到一个闹中取静,环境雅致的餐厅,从容地点上特色菜肴,和董同学慢慢品评。餐后,谷莜依建议董同学去散散步,有时候建议去逛逛商场。
董同学不爱逛街,买东西都是目不斜视,直奔目的地,买完就走,绝不逗留一分钟。谷莜依按按她的手,示意她脚步慢下来,商场的音乐缓缓的,谷莜依气定神闲地挽着董同学,一个专柜一个专柜仔细地看过去,她总是能在一堆或者一屋子花花绿绿中找出来那么一两样单品,并且要求董同学反复去试。说来也怪,有时候挂在那里不起眼的衣服,经谷莜依的搭配,董同学果然发现了与众不同和别出心裁之处,有些当时不觉得,后来在穿搭的过程里发现果然是经典。
谷莜依的衣品好的惊人,挑衣服完全没有董同学脑袋里那些莫名其妙的顾虑和条条框框,外套,内搭,衬衫,裙子,鞋子,包包……光是内衣,就帮董同学挑了一打,不同的颜色,蕾丝的,光面的,运动的,不同外衣自然也要搭配相应的内衣啊。丝袜也不由分说地买了几打,有些颜色在董同学看来,只是轻微的色差啊。
一条白色的裙子,棉麻的质地,极简单的设计,右侧开始从胸部到裙摆,同样颜色的棉线绣成的凤凰极富设计感,这条裙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展台上。谷莜依一眼看上了这条裙子,让董同学穿上去试。走出试衣间,董同学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镜子里那个身材修长,面容皎洁的人是自己吗?,所谓的亭亭玉立,这个怕就是最好的注解了!看到谷莜依的眼睛里写着满意,董同学悄悄地看了看标价签,不禁咋了咋舌,而谷莜依已经不动身色地转身去付了款。
谷莜依植根在骨子里的审美素养,和身经百战的格局,无须多言,董同学也是中文系的高材生,立刻领悟到其中的妙处。俗话说的人靠衣装,一点不假。谷莜依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别人的注目,在一起挑选衣服,总有别的顾客恳请她帮忙拿主意的,还有猜测她跟董同学的关系的。谷莜依极有耐心,不多解释,也不说教,语气和言辞熨帖得宛若三月春风。
董同学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受到了颠覆性的影响,在她不屑打扮,崇尚心灵美的二十多年里,她素面朝天,她不事修饰,甚至很少照镜子,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不修边幅。想到自己灰扑扑的青春,董同学羞愧极了,强烈地意识到,她要补课!
谷莜依的目光像一尾羽毛,轻轻地,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董同学的脸,董同学心虚地摸了摸脸颊,还好,没有痘痘!
董蕙,学习不要搞得那么晚,熬夜对皮肤不好,女人要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谷莜依既不叫董同学囡囡,那仅存的称呼封存在她遥远的,只和外婆有关的记忆里了,也不叫蕙蕙,那是老董那么称呼的。谷莜依叫董蕙,只叫董蕙。
董蕙,下个星期妈妈带你去做头发。谷莜依把手里若干个购物袋集中起来,交到董同学的手里,帮她拦了一辆的士回学校,挥挥手,自己也走到一边等下一辆的士。
董同学回到宿舍,看着庞大的一堆购物袋,脸滚烫滚烫,有点失真的感觉。不过,在镜子前顾盼生姿的惊艳和美好,是她二十几年生命里从没有过的体验。
周末很快就到了,谷莜依如约带着董同学去弄头发。出租车七绕八绕,驶过闹市,很多堂皇的招牌前都没有流连、停留,在谷莜依的一路指挥下来到远离繁华,僻静甚至有点背的一个巷子。就这里,谷莜依轻声示意司机,先下了车,招呼董同学看着脚下,驾轻就熟地带着她来到一处灰黑为主色调的发型社。
推门而入,马上有人迎过来。莜依姐姐来啦!话音刚刚落下,一个灰黑色衣裤的人已经走到她们身前了,董同学不由抬眼看看来人,个子瘦高,留着杀马特发型。
唔,锥子,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董蕙,今天你好好帮她设计一个发型!谷莜依一边回答一边交待着“锥子”,带着董同学来到等待区坐下来翻开杂志。
锥子?董同学看看锥子的脸,细长干瘦,尤其在那个醒目的发型的映衬下,格外形象,她不由地哑然失笑了。
锥子一边招呼着谷莜依,一边继续手脚利落地给手里的女客人上完最后一个烫发卷儿,让助手引领到另一区域开始进行加温。
锥子让董同学到最明亮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开始四顾打量她。锥子的眼睛也是细长,眼尾稍稍向上挑起,眼神也很像锥子,盯着人看,感觉凉凉的小虫子在脸上爬。董同学被盯得不自在,眼睛没处放,脸通红,有点恼了。锥子终于舒了口气,不再看她,把椅子转向镜子,调节好椅子的高度,轻巧、利落地给她围上围布后,头发铺散开来。随着有节奏的“咔嚓”声,手起剪刀落。
锥子一边剪头发,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董同学,董同学也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每逢眼神碰上,董同学都瞬间离开。这时,她听见边上等的人小声嘀咕,意思是董同学晚来还插队,她们早来等了那么久……
锥子的耳朵也是异常灵敏,间或边上吹风机嗡嗡响着,客人的小声嘀咕还是风一样地钻进他的耳朵。他有点不悦,提高了一点声音跟谷莜依说话,又像是说给那些人听。
莜依姐姐,你来看看怎么样?莜依姐姐老早都打电话预约了,时间是提前说好的呀!
客人暗暗打量着锥子嘴里的“莜依姐姐”,锥子一边解释一边顺便替自己打打广告,莜依姐姐可是京剧团的大明星,代表省里市里出国去演出的,莜依姐姐做头发几十年没换过地方……谷莜依目不斜视地款款走到董同学跟前,再看看镜子中的董同学,目光含笑,满是赞赏。
莜依?还姐姐?董同学忍了几次,终于没有笑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眼神涣散,面无表情。
头发稍做修剪,还要微微烫一下,烫好后再次修剪,烫好的“花儿”就不明显了,甚至不大能看得出来,头发却显得蓬松起来,慵懒,俏皮,自然。董同学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熟悉,但全然不是之前的那个董蕙。
锥子看着董同学的表情,有点好笑,手里却一点也不马虎,利落地用吹风机开始给她吹干头发。头发烫过以后,要常保养,勤修剪,平时擦头发不要用力揉搓,吹干尽量用冷风……锥子的话音未落,手上一兜子冷风就送了过来,这样不伤头发!
董蕙啊,下回做头发还找锥子好了。谷莜依的头发才做过不久,看看镜子里的董同学,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做完头发,谷莜依提议去喝咖啡。谷莜依对各个咖啡馆的熟稔程度,完全超出了董同学的想象。她会根据心情走到最吻合此刻心境的那家咖啡馆,有时候是喜欢这家的灯光,有时候是喜欢那家的纯正口感,有时候甚至是“哦,这家的椅子特别软,特别大,坐上感觉像要陷进去”……
这次去的这家,灯光幽暗,耳边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忧伤而怀旧。每张桌子都只点了一盏水漂烛,显得空旷,缥缈,桌前的人也显得影影绰绰,似乎也过滤掉了一切嘈杂,喧嚣。侍者引领她们入座后,董同学不经意看过去,若隐若现的点点烛光映衬之下,谷莜依的脸庞显得格外年轻,格外美丽。
董蕙啊,你喜欢这里吗?从董同学的角度,看不清谷莜依的表情,这句话也是董同学自己猜或者判断的。事实上,谷莜依很少会问这样的话,她总是很快就和环境和氛围融为一体。她不说教,也很少提出问题,此刻,聆听,放松下来,沉默就是最好的语言。
董同学在之前的二十多年,没有进去过谷莜依的世界,妈妈对她来说,更像是个符号。小时候,爸爸老董也经常带她去剧场看谷莜依的演出,小小的她,看着白晃晃的镁光灯,和浓墨重彩涂就的脸谱下的那个女人,很陌生。那个在喝彩声和掌声里徐徐谢幕的女人,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