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公元404年)
1、
春,正月,桓玄立其妻刘氏为皇后。刘氏,是刘乔的曾孙。桓玄认为他的祖父桓彝以上的祖先,名位都不显赫,就不再追尊立庙。散骑常侍徐广说:“敬其父则子悦,请按惯例立七庙。”桓玄说:“按礼制,太祖的祭庙向东,然后左昭右穆(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的左方,朝南,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朝北,称穆)。晋立七庙,宣帝不得正东向之位,何足效法!”秘书监卞承之对徐广说:“如果宗庙的祭祀竟然不祭祀祖先,就知道楚国的国运不长了。”徐广,是徐邈的弟弟。
桓玄自从即位之后,内心时常不能自安。二月一日,夜,长江波涛汹涌,大水冲入石头城,淹死和卷走很多人,欢哗震天。桓玄听闻,惧怕,说:“奴才们要开始作了!”
桓玄性格苛刻琐碎,喜欢表现自己。主管官员奏事,如果有一个字不恰当,或者一句话不恰当,都一定要加以纠正,以示聪明。尚书答服诏书,将“春蒐”误写为“春菟”,自左丞王纳之以下,凡是所有经手签署的人,全部被降级或黜面。又插手指派值日官,或直接任命尚书令的下属官吏,诏令频繁纷纭,有司奉答都答不过来,而纪纲不治,奏书停摆积压,他却不知道。又喜好游猎,有时一天要出宫好几次。迁居东宫,重新缮宫室,大兴土木,严厉的催促工期,朝野骚然,人人都盼望赶紧有叛乱。
桓玄遣使加授益州刺史毛璩(qu)为散骑常侍、左将军。毛璩扣留桓玄使节,不接受任命。毛璩,是毛宝的孙子。桓玄任命桓希为梁州刺史,分命诸将驻防三巴(巴郡、巴东郡、巴西郡),以防备毛璩。毛璩传檄远近,列桓玄罪状,派巴东太守柳约之、建平太守罗述、征虏司马甄季之击破桓希等,率军东下,进屯白帝。
刘裕跟从徐州、兗州二州刺史,安成王桓修入朝。桓玄谓王谧曰:“刘裕风骨不凡,是人中豪杰。”每次游宴集会,必定引接殷勤,赏赐赠与非常丰厚。桓玄的皇后刘氏,有智慧见识,对桓玄说:“刘裕龙行虎步,双目炯炯不凡,恐怕终将不为人下,不如早日铲除他。”桓玄说:“我正要平荡中原,除了刘裕,无人可用;等关中及黄河地区平定,再行计议。”
桓玄任命桓弘为青州刺史,镇守广陵;刁逵为豫州刺史,镇守历阳。桓弘,是桓修的弟弟;刁逵,是刁彝的儿子。
刘裕与何无忌同舟回到京口,密谋兴复晋室。刘迈的弟弟刘毅家住京口,也与何无忌密谋讨伐桓玄。何无忌说:“桓氏强盛,有办法对付吗?”刘毅说:“天下自有强弱,如果失去道义,强大也会贬为弱小,只是难得找到一个起事的领袖罢了。”何无忌说:“天下草泽之中,并非没有英雄。”刘毅说:“我所见到的,唯有刘裕。”何无忌笑而不答,回去告诉刘裕,于是与刘毅定谋。
当初,太原人王元德与弟弟王仲德为苻氏起兵攻打后燕主慕容垂,不能取胜,投奔晋国,朝廷任命王元德为弘农太守。王仲德见桓玄称帝,对人说:“自古闹革命的也不止一个人,但是看今天这位,恐怕不足以成大事。”
平昌人孟昶(chang)为青州主簿,桓弘派孟昶到建康,桓玄见了,很欣赏他,对刘迈说:“我在士人中发现一位尚书郎的人选,与你是同乡,你认识吗?”刘迈一向与孟昶关系不好,回答说:“臣在京口,没听说孟昶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听说他们父子之间,经常写诗相互赠送。”桓玄笑笑,打消了任用孟昶的念头。孟昶听闻,怀恨在心,回到京口,刘裕对孟昶说:“草莽之间,当有英雄兴起,你有听说吗?”孟昶说:“今天的英雄还能有谁,就是你!”
于是刘裕、刘毅、何无忌、王元德、王仲德、孟昶及刘裕的弟弟刘道规、任城人魏咏之、高平人檀凭之、琅邪人诸葛长民、河内太守、随西人辛扈兴、振威将军、东莞人童厚之,相与合谋起兵。刘道规任桓弘的中兵参军,刘裕派刘毅到江北去见刘道规及孟昶于江北,一起击杀桓弘,占据广陵。诸葛长民任刁逵的参军,派诸葛长民杀刁逵,占据历阳;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在建康,派他们聚众攻桓玄为内应;约期一起发动。
孟昶的妻子周氏家财万贯,孟昶对他说:“刘迈在桓公面前诋毁我,让我一生沧陷,我决心作贼。你最好与我离婚,如果我成功,得了富贵,再迎娶你回来,也不算晚。”周氏说:“你父母都还健在,却有此非常之谋,岂是我一个妇人所能劝阻的呢!事情不成,我就是做官奴来奉养公婆,也不会离开你。”孟昶怅然良久,起身走开。周氏追上来说:“我看你的做派,也不是有大事要找妇人商量的,不过是想要我的钱财罢了。”指着怀中的孩子说:“如果这孩子可以卖钱,我也在所不惜。”于是将所有钱财交给孟昶。孟昶的弟弟孟顗的妻子,是周氏的堂妹,周氏哄她说:“昨晚做了一个不祥之梦,你把家中红色的布都给我,我用来镇魔之用。”堂妹信了,全部给她,于是都用来缝制军装。
何无忌夜里在屏风后面起草檄文,他的母亲,是刘牢之的姐姐,站到凳子上偷窥看见,流泪说:“我赶不上东海吕母(见公元17年记载),你能如此,我还有什么遗憾!”问他同谋者是谁,回答说:“刘裕。”母亲尤其欢喜,分析了一番桓玄必败,举事必成的道理,勉励他。
二月二十七日,刘裕假称游猎,与何无忌收合徒众,得一百余人。
二月二十八日,清晨,京口城门刚刚打开,何无忌穿着传诏服装,自称朝廷敕使,走在前面,徒众随之一齐入城,即斩桓修示众。桓修的司马刁弘带着文武佐吏来赴,刘裕登城,对他们说:“江州刺史郭昶之已经奉皇帝乘舆反正于寻阳,我等都接到密诏,诛除逆党,如今逆贼桓玄的首级,已经悬挂在朱雀桥示众。诸君不是大晋之臣吗?你们此来,是要做什么?”刁弘等相信,收众而退。
刘裕问何无忌说:“如今急须一位主簿,谁合适?”何无忌曰:“谁也赶不上刘道民。”刘道民,就是东莞人刘穆之。刘裕说:“这人我也认识。”即刻派人飞马送信召他。当时刘穆之听到京口欢噪声,早晨起来,到街头观看,正好与信使碰见。刘穆之直视书信,良久不发一言,既而回到家中,撕下衣裳做绑腿,去见刘裕。刘裕说:“刚刚举动大义,创业艰难,急需一位军吏甚急,你看谁能胜任?”刘穆之说:“贵府始建,军吏实须其才,仓猝之际,恐怕没人比我更合适。”刘裕笑到:“你能屈才接任,我的大事就成了!”即刻上任主簿。
孟昶在广陵劝桓弘当天出城大猎,天还没亮,开城门放打猎的人出城;孟昶与刘毅、刘道规率壮士数十人直入,桓弘正在喝粥,就在饭桌上把他斩了。然后集结部队,渡过长江。
刘裕派刘毅诛杀刁弘。
之前,刘裕派同谋周安穆进入建康,报告刘迈,刘迈虽然答应同谋,但是心中惶惧。周安穆担心事情泄露,即刻飞驰回去。桓玄任命刘迈为竟陵太守,刘迈希望赶紧离开京城,到竟陵上任。当天晚上,桓玄送信给刘迈说:“北府(京口)人情如何?你最近见到刘裕,他有说过什么话?”刘迈以为桓玄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早晨起来,向桓玄告密。桓玄大惊,封刘迈为重安侯。既而又想起刘迈没有逮捕周安穆,让他逃去,于是杀刘迈,并诛杀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等。
众人推举刘裕为盟主,总督徐州事,以孟昶为长史,镇守京口,檀凭之为司马。彭城人响应招募的,刘裕全部交给郡主簿刘钟统率。
二月二十九日,刘裕率二州之众一千七百人,驻军于竹里,移檄远近,声称益州刺史毛璩已平定荆楚,江州刺史郭昶之奉迎皇帝返正于寻阳,镇北参军王元德等已率部曲保据石头,扬武将军诸葛长民已经占据历阳。
桓玄从太子宫搬回皇宫,召侍官全部住进皇宫内官属;加授扬州刺史、新安王桓谦为征讨都督,任命殷仲文替代桓修为徐州、兗州二州刺史。桓谦等请亟遣兵攻击刘裕,桓玄说:“他们锐气正盛,而且知道自己干的是万死一生的事,如果我军初战不利,那么他们的气势就成了,而我大事去矣;不如屯大军于覆舟山,等他们来。他空行二百里,无所得,锐气已挫,忽然见到大军,必定惊愕;我按兵坚阵,不与他交锋,他求战不得,自然散走,这才是上策。”桓谦等坚决要求出战,于是派顿丘太守吴甫之、右卫将军皇甫敷相继北上。
桓玄忧惧特甚。有人说:“刘裕等乌合之众,兵力微弱,势必无成,陛下何必这么担忧!”桓玄说:“刘裕足为一世之雄,刘毅家里连一石粮食都没有,但赌博的时候,就敢一掷百万,何无忌则酷似其舅(刘牢之);他们共举大事,怎么能说他们成不了事!”
华杉曰:
桓玄说,刘裕“计出万死”,干的是万死一生的事,他却不知道,他自己干的更是万死一生的事,也应该“计出万死”,而没有什么万全之计。他以为刘裕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却不知道自己是非法篡位,并没有穿稳皇帝这双鞋,比光脚的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