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嘴碎,嚼道:“你们不晓得,二毛他老子就是被他给克死的。那驴腿子生的时候,扫把星扫过咱西城村的龙王庙,一下就把他爹的魂儿给刮走了,人就那么没了,可怜的我那胡家老妹,年纪轻轻的就守了活寡。”
村里的人议论了几年也就懒得再提这档子旧事了,不过看见呆笨的二毛还是会揶揄几句:“驴腿子,听说你出生的时候,你爹让马棚里的驴给踢死了,是不是真的啊?你家那驴后来宰了没?那驴货可是个好东西啊,你要是吃了,保准以后有女人要你。”
二毛傻笑一下,就走开了。
十二岁那年,他还是做不了4以上的乘法运算,背不过超过四句的古诗,老师们都说他太笨不适合上学,不如回家放羊种地。
胡大姐思谋着不定能把这驴腿子打聪明了,就从槐树上折下一条细枝,剥光树皮,油漉漉的嫩绿色鞭在身上,当即染出一条红晕,皮下的血管震裂,翻到皮上,死疼死疼的,一般人咬紧牙也扛不住。但二毛硬扛了二十鞭,还能举着铁锹帮他娘去地里拢土去。这孩子,不就是天生受地的命嘛。
胡大姐认了,受地也好,死读书枉花钱,做小买卖算不清账,出去闯她还不放心。把二毛拴在身边,她不用太劳心,起码饿不死,到时候娶个媳妇儿,一辈子也踏踏实实的过了。
别说二毛不爱念书,干起活来倒是真拼命,村里人总会在午后或后半夜,看到二毛卷起裤腿,擤擤鼻涕,把铁锹别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勉强够到脚蹬子的腿骑着他爹留下来的解放牌自行车,到地里干活去了。烧秸秆、拢土、撒种、锄草、浇地、收种、剥粒,七亩玉米地被二毛打理得有条不紊,俨然就是一个男子汉。
用七姑的话说,他爹没了,驴腿子替受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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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姐被一条吊睛大眼的土蛇咬了。
二毛当时在地里锄草,一听说他娘出事了,锄头不要了,车子也不要了,奔家里跑去,周围邻居们堵在他家,嘘寒问暖,他挤了进去,看见他娘在炕上躺着,脸皮发白,嘴唇干瘪,头上直冒虚汗,浑身打颤。
二毛掀开盖在他娘身上的大棉被子,拉起胳膊,就扛上了肩。邻居秀姨吃力地扯住二毛,问道:“二毛,你要做甚?”
“送俺娘去卫生站。”
“快放下你娘,有人叫医生去了,快别折腾她了,越折腾,毒液游得越快。”
二毛急忙把他娘放下,捂好被子,捅旺院子里的炉火烧热水,还不时地跑到门口瞅着,看到医生骑着自行车背着药箱来了,他嗖地跑过去,推着自行车的后座,脚底蹬着油路,猛地开始冲刺。吓得医生嘴里嚷着:“狗日的,别推,把老子推倒,狗日的,别他娘推了。”
二毛不管那些,硬把医生推到了家门口,拽着医生就走了进去。
医生给胡大姐注射了血清后就走了,说是过两天再过来看看。邻居们也散了,都跟二毛说:“好好照料着,有事儿你就找我们,找医生,你娘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啊。”
二毛眼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地上砸,拧干热毛巾给他娘擦汗。胡大姐睡了一天一夜,二毛就守了他娘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喊累喊饿。
胡大姐醒了,看着二毛黑不溜秋的脸,说:“二毛,娘睡了多久?”
“一天。”
“你睡了没?”
二毛摇摇头。
“睡个哇,娘好了,不要操心了。”
“娘你下地走走。”
胡大姐一抬腿,发现疼得厉害,一下地就跌倒了,二毛扶起她来。她说:“二毛,娘怕是落下病了,下不了地了,你饿不?”
二毛点点头,眼泪流了下来,又摇了摇头。
“柜子里还有仨馒头,你切成片,在炉子上烤一烤吧。”
二毛在院子里烤馒头片的时候,听见屋里胡大姐的哭声:“他爹啊,你咋就那么早殁了,留下我们娘俩可咋活啊,我这腿也坏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他爹啊,你个没良心的,早不死晚不死,你儿生的时候你给死了,没良心啊你。我这以后可咋活啊。”
炉子里一根烂木头上爆出了火星,扑到了二毛的脸上,二毛闻到了一股烧猪毛味儿,一口就吞了一片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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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姐窝在炕上不下地了,什么也不管了,二毛做什么她吃什么,像一只横在炕上会喘气的僵尸。
二毛照旧去地里干活,一到饭点就回家给他娘做饭。
有一天,邻地的一个老头子正在锄草,他儿媳妇火急火燎地跑来,喊:“他爷爷,咱娃叫马蜂给蛰了,这可咋办啊,娃哭得厉害呢。”
“赶紧回,抓一些鞋板虫,那玩意儿吸毒。”
二毛拦住老头子,问:“大爷,怎么抓鞋板虫?”
“驴腿子你要干啥,到阴凉的地方,水瓮边,床柜下,石头缝里,多的是。”
二毛傻笑了一下,撂下地不管,就跑回家了。一进门,打开放水瓮的柜子,瘦胳膊瘦腿地拢着水瓮的腰肚子,往出挪,折腾了二十分钟,才挪了一扎宽,看见腾挪开的地方有三个鞋板虫,二毛伸手去抓,第一个用力大了捏死了,挤了一手糊糊。第二个抓起来,又从手缝里露出去,跑了。最后只抓住一个,放在茶缸里,盖上盖子。
胡大姐被二毛闹出的动静给吵醒了,她看见二毛胳膊上有一条血印子,还扑哧扑哧地涌着血珠。
“二毛,你胳膊那是咋了?”
二毛这才注意到,水瓮上凸出来的瓷棱把他给划伤了。他冲着他娘傻笑了一下,用手抹干胳膊上的血痕,说:“娘,俺听说鞋板虫能吸毒,俺想给你试试,说不定就能下地了。”
二毛又从石头下找了五个鞋板虫,拿过去给他娘试着吸毒。
他轻轻揿着鞋板虫的脑袋磕到那两个显眼的快结疤的蛇牙牙印上,问:“娘,你觉得舒服不?”
胡大姐轻声哼哼,没什么感觉。
二毛又换了另一只鞋板虫去吸毒,每次换胡大姐都没感觉。
换到第五只鞋板虫时,胡大姐烦了,一脚踢开二毛,说:“别弄了,娘睡会儿。”
二毛的手麻了,好不容易掰回去,傻笑了一下,走到院子里,喝了两口凉水,拿了一个干馒头,又出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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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月,西城村龙王庙来了一个算命的,叫小白龙,算得可灵了。他只留两个礼拜,每天只在早上六点到八点出场算命。
二毛在地里挖红薯的时候,听到七姑说:“二毛,村里来了个算命的,你是个扫把星,你不如看看,让人给你改改命运。”
二毛傻笑了一下,没理七姑。
第二天,村里就流传开了一个关于小白龙的传奇故事,说是小白龙去年在岩峰村摆台算命,一个女人过去给她汉子求平安,小白龙直接算出她汉子是个司机,拉游客的,还给了她三张符,说是一张贴在门墩上,一张贴在照壁上,一张在炕头。那女人照做了,结果自那以后,家里总是窜着几条蛇,送都送不走。果不然,她汉子在大年夜上山跑车,因为下雪,车底打滑,连人带车直接翻沟了,死了十六个,只活下了她汉子。
二毛自然也听说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二毛从被窝里爬出来,胡大姐踹了他一脚,说:“这么晚了干甚去”
“俺去算命。”
胡大姐懒得管他,继续睡了。
二毛拿了一个竹篓子,塞满甜玉米、红薯和吃剩一半的野兔子肉,蒙了一块大红布就走去龙王庙了。
冬天的后半夜寒风刮骨,二毛穿了一个破旧的沾满油渍的大棉衣,抖擞着身子,在庙门口守着,冻得鼻子通红,手指都能冰棍了。
六点的时候,小白龙出来了,看见二毛的装扮,说:“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回去。”
“俺来算命的!”
“算不得,回去吧。”
“俺等了好久,算算吧。”
“求你娘的病?”
“嗯。”
“地里寻去吧。”
二毛还想问什么,就被排在后面的悍妇给推开了。
二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跑去问村里教书的,那人不耐烦地说:“神仙要你在地里挖仙草呢,说不定能治好你娘的病。”
“挖哪儿?”
“挖你家院子。”
二毛傻笑着走了。
他又不去地里干活了,开始挖洞,瞄着院子的正中心,借了一个木梯,一把铁铲,开始挖。
胡大姐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也懒得问他,只说别忘了地里的活儿。
二毛除了做饭、上地、就是挖洞,他一天只睡三四个时辰,梦里都兴奋地挥舞着铲子,好像挖到了什么灵丹妙药,笑得口水都洼洼地流了出来。一睡醒,就踩着梯子到洞里,挖土,挖满一化肥袋子就扛上去,倒了,再下去继续挖。梯子长度不够了,找些铁丝、粗棍接起来。
一个月后,秀姨家里做了一只鸡,盆里装了些鸡汤、一只鸡腿还有鸡脯肉送了过来。她知道二毛在挖洞,也劝过几次,二毛不听,一径挖了一个月,也不知道挖了多深。
她把菜盆端进屋里,看见胡大姐在睡觉,退出身来。这时,听见院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连胡大姐也被吵醒了,端起身子,向窗外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秀姨跑到院子里一瞅,这可糟了,二毛挖的那个洞,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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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被村民救起来后,胳膊骨折了,腿也瘸了,寡言少语,眼神里原来闪烁的东西就像路灯一样熄灭了。胡大姐看着二毛,也不想说什么,偶尔拄着棍子给二毛做顿饭。
日子,还是要将就着过,只是,二毛的媳妇儿恐怕是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瘸腿的二毛还得去地里干活,不过他比以前多了一项爱好,就是到城里卖盗版书的摊子上买一些民间传奇、历史神话和古籍偏方,经常一个人走到城里,淘一本书回来,干活的间隙就看那些书,遇到不认识的字逢人就问,不懂的意思就请教村里的教书先生。倒也没人拒绝他,兴许就是看他可怜,被问的人往往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自己不会也会拉着二毛问些会的。
慢慢地,二毛的眼睛里好像又多了一丝光亮,不再是黑黢黢的两个洞。
有一天,二毛煮了一锅黑乎乎的汤,端到他娘面前,说:“娘,喝了,你的腿就好了。”
“你这是又闹腾啥呢,这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
“喝了,娘,我找到的偏方。”
胡大姐喝了一口,就一把手把碗甩在地上,汤和碗都没了。
二毛蹲在地上,把碎片一块一块地捡了起来,手割破了也不管,这时,本家的一个叔叔闯了进来,吆喝着:“二毛,给老子出来!”
胡大姐反胃,把喝了的汤和连吃在肚子里的青菜、馒头和煮萝卜片都吐了出来。二毛不理外面的吆喝声,用手掬着他娘的呕吐物,扔到灶火里。
“二毛,是小叔子吆喝呢,你出去看看。”
二毛走了出去。
本家叔叔举起扁担罩着二毛的脑袋就敲了下去。
“你这个驴腿子,越活越出息,居然掘你老子的坟,还开了棺,拿走了腿骨,坏了咱家的风水。怪不得老子今天搓麻将输了五百,狗日的,老子今天打死你。活个鸟。”
周围聚了一群看热闹的乡亲,对二毛指指点点的,窸窣地说着些什么不好听的话。
二毛脑袋上冒着血,一股一股地像地里涌出来的玉米芽子。他看着叔叔手里的扁担,想象着自己被一下一下地打死,然后,他笑了。
胡大姐拄着棍子走了出来,她说:“散了吧。”
叔叔看到胡大姐的样子,再看看二毛脸上淌下来的血,留了一句“狗日的”就走了,乡亲们也散开了。
家门口就剩下母子二人了。
“你掘了你老子的坟?”
“嗯。”
“那汤是你老子的骨头熬的?”
“嗯。”
“为什么?”
“偏方上说的。”
胡大姐扑通给二毛跪下来,嚎啕大哭:“儿啊,娘不要这双腿了,你不要犟了,你好生过日子行不行啊。娘不治了,娘不稀罕,娘求求你。”
二毛看着地上歇斯底里的胡大姐,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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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二毛。
胡大姐也开始拄着棍子串门了。七姑遇见胡大姐就扯着她,问东问西,无外乎就是怎么不见二毛了。
胡大姐说:“不知道。”
二毛神奇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那个瘸着腿扛着铁锹逢人就傻笑或者黑着脸的二毛再也没有出现在西城村里。
后来,有一个小孩子说,他以前遇见过一个瘸腿的傻子,那个傻子拉着他要他讲故事,他就给傻子编了一个故事,说是拔了雄狮子的鬃毛,混着白糖、雪梨和枸杞熬汤,能治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