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我辞职了。”
陈薇的话辅一出口，自己便被自己吓了一跳。那些踟蹰不前的懦弱，在她开口的瞬间似蒸发的水汽，消散不见。正午的阳光从天上打下来激起细小的尘埃，空气里翻滚着的层层热浪将她裹在其中。许久后，母亲低低沉沉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头穿透热气传进她的耳朵。
陈薇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透着千言万语，笑起来时脸上还挂着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母亲脾气泼辣，未出嫁时便是远近闻名的小辣椒，出嫁后的脾气更是丝毫未减。母亲强势，陈薇的学习起居她样样都要插一手。都说女儿是母亲珍爱的小棉袄，对于陈薇来说她这件小棉袄怕不是母亲从那个犄角旮旯里淘弄出来的。
2008年陈薇上高二，那年夏天奥运会的圣火不仅点燃了北京等一众城市，便是祖国边陲的一角也是热闹非凡。
每天课间，班级里都有好些个男生们围坐在一起讨论奥运奖牌榜上的风起云涌。陈薇坐在他们斜后方，用校服上衣捂住脸装睡。男生们嘈杂的声音穿透密实的布料钻进她的耳朵，她透过肥大的校服眯缝着眼睛张望，只一眼便瞧见了徐泽那头干净的板寸。她想起昨天看过的小说“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他歪了歪头，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陈薇红着脸咧嘴笑开了。
“薇薇！”头上的校服猛地被人掀起，刘雯瑜逆着光站在陈薇桌前。
陈薇气急败坏地夺下自己的校服，恶狠狠地瞪着刘雯瑜。
刘雯瑜贼兮兮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本作文书，“看吗？”
“不看！”
“你好好看看！”刘雯瑜轻轻扒掉书皮，书皮下赫然是一本《悲伤逆流成河》。
陈薇微张这嘴，软了语气，“借我看看呗？”
“不行，这是我租的。”
“就一天，我保证明天还给你！”
趁着母亲不在家的功夫，陈薇赶忙看起书来。正在兴头上，母亲推门而进，她
手忙脚乱地将书放下，“妈！”
“你干嘛呢？”母亲不动声色地走进房间。
“我......我看看作文书”，陈薇眼神闪躲着。
“什么作文书，我也看看”
陈薇放在书上的手在母亲冷厉的眼神下慢慢收了回去，母亲随意翻了两页后，将书拍在了桌子上。“哪儿来的？”她厉声问道。
“借的”陈薇小声地嘟囔着。
母亲站在原地没有说话，陈薇的心里却一个劲儿在打鼓，“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王老师跟我说你最近的学习状态下降，我还不信！原来是看闲书闹得”母亲涨红了脸，大声说道：“你一个小姑娘不好好学习，成天看些什么乱七八糟地东西！”
“刺啦”一声，母亲把撕裂的书掼在了陈薇的脚旁。陈薇站在原地，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你还有脸哭！”
陈薇愤怒地抬起头盯着母亲。
“我冤枉你了吗？不学好！”
“我怎么不学好了！”
“看闲书叫学好？管你还管错了！你要是嫌我烦，就涨点本事以后离我远一点！”
“你等着，我以后肯定离你远远的！”陈薇捡起地上残废的书，甩开母亲的手，愤怒地冲了出去。小镇的夜晚十分安静，陈薇蹲在自己胡同口低低的哭，像是被人遗弃的小狗。
“陈薇？”徐泽的声音远远传来。
二、
“已经辞掉了？”母亲平静的声音穿过陈薇的耳膜，像是一杯冷饮驱散了她周身的燥热，站在人迹稀少的街头，陈薇轻轻“嗯”了一声。
“发生什么了？”
陈薇觉得自己的鼻头一酸，连忙用手搓了搓。她偏了偏头，微微清了清嗓子，“没有什么，别瞎操心！”
母亲安静了两秒钟，又悠悠开口：“今后怎么办想了吗？”
“还没”陈薇的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发出似的。
“徐泽呢？”
徐泽？陈薇有些恍惚，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这么一个人了。现在仔细回想，若不是当年自己愤然离家，她可能也不会与徐泽纠缠这般久。
当年因为书被撕毁刘雯瑜不得不赔偿书店10倍的费用，陈薇把自己一个月的零用钱都拿出来后，仍旧是差了不少。
“雯雯，对不起！”
刘雯瑜冷着一张脸，没有出声。陈薇的眼泪在眼眶里不住的打转，“这是我的责任，我肯定会负责的！”
刘雯瑜冷哼了一声，“你怎么负责！”
“这些钱够不够啊？”徐泽嬉皮笑脸地声音从陈薇的头顶传来，“要是不够，剩下的我明天拿来。”
有些时候，缘分便是如此不管不顾的冲到命运面前。所以在高二下学期，陈薇和徐泽恋爱了。
……
东窗事发时陈薇被母亲锁在了房间里，“妈，我恨你！”
“你现在恨我，好过你日后怨我！”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不会后悔呢！”陈薇歇斯底里的问，“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妈？”
母亲的眼泪随着陈薇的话音一同落了下来，她快速的抹去它们，坚定的说：“我今天就不是你亲妈了！”
母亲每日雷打不动地把饭端到陈薇的房门口，陈薇却似铁了心般，半口也不吃。终于在两周后，陈薇晕了过去。
母亲好似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一日日衰老了下去。她终究是没有犟过陈薇，不过这世上又有哪些母亲能够犟过子女呢！高考过后，陈薇如愿和徐泽一起考上了海南的一所大学，她至此离开了家，去到了远远的地方。
离家的日子像是飞驰的列车，毕业、就业、失业、再就业……生活以盘旋向上的方式前行，却忽然在接近顶点处飞驰而下。
两个月前，徐泽忽然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
“薇薇……”
“我们在一起将近十年了，怎么可能……”
徐泽打断了她的话，“薇薇，我不爱你了。”
陈薇满肚子的话在那一瞬间憋在了肚子里，徐泽快速的搬了出去，诺大的北京城里人来人往，一个人想要消失便能够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次得到徐泽的消息是在Lisa的朋友圈里，陈薇方才后知后觉的知道徐泽劈腿的事实。她找Lisa大闹了一场后，赌气递了辞呈。
晃荡在空旷的街道上，陈薇突然很想给母亲打一个电话。这十年间她很少与母亲联系，拨通电话的瞬间她竟然觉得有些沮丧，就像是输了一场比了很久的赛。她可预见的想起母亲的神情，竟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刚想挂断的瞬间母亲的声音响了起来，“薇薇？”
陈薇迟疑了两秒钟，“妈”
陈薇听见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许久母亲才再次开口，“怎么了？”
“没事儿！”
陈薇和母亲再次陷入了默契的安静里。半晌，母亲咳了咳，开口问道：“最近过得好不好？”
“嗯，挺好的！你跟我爸呢？”
“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和你爸挺好的。你在北京要多张几个心眼，遇人办事要机灵一些。你钱够不够花？用不用给你打去些……”母亲语速飞快的叮嘱着陈薇，好似停下来这些话就会变成轻烟飘走一般。
陈薇红了眼眶。
三、
“我和徐泽分手了”，陈薇的声音里透着哽咽。
母亲在电话的另一头没有出声。
“我......”刚刚开口，陈薇的眼泪便不住地向下流。空空荡荡的街头上，陈薇抱着一部电话泣不成声。这些年来在北京累积下的委屈和不甘，如开了闸的水库里的水奔涌而出。
“妈！我好累啊！”
隔着那条看不见的电话线，陈薇无法得知母亲的表情，所以她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肆无忌惮地撒娇。她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商店里向母亲讨要糖果时自己在地上拼命的打滚撒泼，她记得母亲当时总是无奈地对她说“买吧！我总还养得起你。”
“累了就回家吧！”母亲的声音从电话的另外一段传来，“我和你爸总还养得起你！”
这声音和记忆里的声音慢慢重叠又分离，陈薇竟有些恍惚。
“我和你爸没指望着你大富大贵，只要你每一天开心就行。”
透过母亲的声音，陈薇好像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枝干狰狞的、微微干枯的树，那树身上依偎着一棵不停生长的藤蔓。随着藤蔓不断地生长，这棵树慢慢变老，它不再高耸、但却仍坚定地站在原地支撑着藤蔓向上攀升。
“妈，对不起！”
母亲猛的止住了话语，两秒钟后，声音闷闷的传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妈给你做什么明太鱼。”
隔着屏幕，陈薇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辆汽车飞驰而过，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影，陈薇揉了揉眼睛咧开嘴角笑着说，“明天，明天就买票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