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号当铺——老王的后悔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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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素

-1-

老王出狱第三天。

这会是个大好晴天,就如二十年前老王还是小王时,“进去”的那一天。

老王坐着,正越过一扇没了窗户的窗户,看天边一团红云里、一轮正待升起的艳阳。

这里是一间废弃的厂房,空旷、透亮,水泥灰的地,水泥灰的墙,水泥灰的高房顶。连时不时漏进来的风,也像是水泥灰的。

老王坐在一截矮矮的水泥墩上,身前,歪着一张短了一条腿的四脚小方凳。小方凳上,支棱着一只拆了的黑色小纸包。小纸包里,躺了一丸状圆色浅的……后悔药。

日头,将破云了。

老王枯坐了半夜,身板有些僵直,心里却是波涛汹涌,有了打算。他收了眼光,转到了面前的后悔药上:在微黯的天光下,那一丸药粒子散出了种朦胧的梦幻光泽,像是他的家乡里年年春末遍开的荼靡。

老王从膝上抬起了手,屈起粗糙干燥的指头,轻轻捏了药丸,移到了眼前,心里感慨万千。二十年,垂垂老矣,重见天日了,却已经无处可依,孑然一身,像一个野鬼、一缕孤魂,游荡在这恍如异世的“现代”。而这一切,都只因自己当年冲动一时犯下的罪。

“悔吗?”

昨晚上还有人问。

悔吗……

老王被皱纹淹没的脸有些抽搐。二十年了,他心里刻下的悔,跟手上沾染的血,哪一样都不曾消失。

要是……那时候大方些……

老王满眼凄楚,缓缓打开了嘴,慢慢地把那药丸放了进去——

老王想起了出狱。自己孤零零一个,本就没亲人,妻走了,家也就没了,而最好的哥们……

药丸开始融化,老王感到嘴里一股醇美的酒酿甜香正蔓延开——

他想到了昨晚上,自己再度游荡在街头,冥冥中,进了一条陋巷,入了一间当铺,见了一个老叟,由此当了自己这一生最有悔意的故事,换来了这一丸后悔药……

药丸越融越小,在老王舌头上溢出辛酸咸辣——

老王记得老叟说,如不受心神影响,这后悔药会有一天的效用,仅为圆一场迷梦,不可逆一世因果……

药丸快消失了,老王嘴里剩下几丝涩中带甘,甘中透涩——

老王不在乎了,他原本还犹疑这是场荒诞,想了半宿……却不如试一试吧,反正不能更糟糕了……

药丸没了,味道也没了,老王嘴里就像从来没放过东西——

老王闭了眼,身板一晃,朝后直倒下去,僵躺在了水泥灰的地面上……

-2-

老王在清晨细软微凉的风里,张开了眼。

他看见,日头,还在天边的红云里,显出将要破云的势态。

微黯的天光下,高楼变矮了一截,大厦变少了几座,城市仿佛缩水了半圈。世界,回到了老王认识的二十世纪末。

老王低头看看自己,他身上正穿着他二十年前的“老板装”,皮鞋锃亮,腰板挺直,双手年轻有力,——他年轻了二十岁。老王,变回了“小王”。

“小王”转过身,看见了自己二十年前的家:深浅红方格子瓷砖交替的高院墙,银灰色对开的铁院门,院门缝里透出的干净小院子,还有那一栋漂亮整洁的小楼房……一切,都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小王”激动不已,连连冲走几步上前要去拍门,却又临时顿了手,一时间僵在铁门前,不知该如何自处。这是他日思夜想了二十年的家,却也是他无数次梦魇的承载之所。

况且,见了妻,要说些什么呢?

“小王”伶仃地立在院门外,仰望着二楼东侧的一扇窗,满目悲怆。一双年轻的眼睛,再怎样,也敌不过一个年老灵魂里浸透的苍凉。

他摸着门,又望了那窗好一会,才堪堪侧转过身去,往一旁走了几步,倚着院墙,慢慢蹲了下去,却碰着了皮夹克里一个不硬不软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盒中华。

“小王”盯着那烟出了一会神,想起来二十年前,自己是抽烟的,进去后,就戒了。

他打开烟盒,露出里面一截金黄的烟蒂。纸烟还剩小半盒,他有些生疏地从盒里捻了一根出来,衔进嘴里,又往兜里伸了一把,摸出来一个打火机。

打火机掂在“小王”手里有些沉,温凉的薄暖,金属的质感……“小王”怔了一怔,下意识翻过掌心,却只一眼,立时唇无血色。

“小王”认出那打火机。那是他半辈子以前,最好的哥们拿自己第一份薪资买来,送给他做礼物的。同时买的,还有送给他妻的一只手表,跟他的打火机一个色系,模样像是设计师们预先商量好了似的,被他哥们笑称是“情侣装”……

“小王”对着那压在掌心仿佛千斤重的打火机,默默了许久。即使是二十年前的这时候,那打火机也已经跟了他十年有余。

阿兵……

“小王”的灵魂里,又不可抑制地抽出了那两个字,两个他几乎有二十年没清醒着说出口、却深深凿刻在他灵魂上永远无法消除的字。

“小王”无力地垂下了手,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墙根下。手心里,打火机还硬硬地硌着。

天边,太阳早已经挣脱束缚升出半空,洒下了金光万道。“小王”紧靠在院墙上,歪着脑袋,眼睛正对着那金光。他想起,那年家乡半夜发了大水,天亮以后,水面也有这样的金光。那时候,乡亲们都遭了殃,不仅房屋田地被毁,还几乎家家都死了人。他家和妻家,还有从小比亲兄弟还亲上几分的铁哥们阿兵家,都在低洼地,三个家里就光剩了他们三个二十上下的大孤儿。

那时候,到处乱糟糟的,阿兵水性好,妻和他危机时刻都是阿兵冒死救起的。

阿兵从小念不好书,但除了这个,其他任何事都难不倒,身体又结实,简直天下无敌。从小到大,身板瘦弱的他一遇事,最先想到的总不是亲爹,而是阿兵。阿兵从小到大,也不知为他还有妻打了多少回架。

后来,他们三个小年轻,揣着乡政府发的一点抚恤金,一同挨上了城里宽阔的大马路。几个外地来的乡下佬儿,在城里的底层拼死拼活讨口饭吃,遇到各种麻烦简直家常便饭。每当那时,阿兵总是冲在最前头,又或是最后一个跑。阿兵永远替他们挡下刀光剑影,有阿兵在,他和妻都踏实。

可是,天下无敌的阿兵,最后却死在了他的手里……

-3-

一串铁门细碎的刮擦声传来,“小王”从混沌的思绪里一个激灵,忙爬起身。不一会儿,一个女人从院里走了出来,回身锁上了门后,径直朝另一边去了。

“小王”心下嗵嗵直跳,可又开不了口叫,只得赶忙追了上去,远远跟着妻。

“小王”一边走,一边直直望着妻前行的背影,眼里不禁闪了泪光。他不知道,妻怎会消瘦得那样厉害,也想不起来妻的背影,几时从一个小姑娘的青春洋溢,变成了这时的瘦弱沧桑。二十年前这时候,妻分明还年轻哪……

“小王”一路跟随着妻,进了个菜市场。他看见妻在各个摊位前走过或停下,认真细致地挑选着食材,偶尔跟菜贩们交流几句,脸色憔悴,没多少血气,却总挂着淳朴温实的笑意。忙碌而斤斤计较的菜贩们,在她面前也仿佛都变了曾经家乡里的乡亲。

“小王”记得,打拼多年后,家里殷实了,但妻仍旧勤劳朴实,亲手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待人又一向真,哪怕不在他跟阿兵合开的小公司里做事,员工们对她都还是一例的尊敬喜爱。

可惜那个时候,小王并不珍惜。

“小王”想起来,二十年前,自己小有派头,是“老板”了,渐渐不再关注妻的喜怒哀乐,甚至于有时多看一眼都像是格外恩赏。他只想着,自己没出去沾花惹草,没“休妻”,就是个好男人,很对得起妻……

妻买好了菜,就往回去了,“小王”又一路跟着。妻走得很慢,跟他印象里精干麻利的样子大不相同。“小王”心里发酸,几次想追上去,却总梗在了半道。他不断想起妻初嫁自己时,自己说了要对她一辈子好,可却连小半辈子没做到……

“小王”颓丧着,一路跟着妻回了家,趁着妻拎菜去厨房再返身关院门的空档,悄悄溜进院子,躲在了厨房跟院墙的夹道里。

透过厨房的窗户,“小王”看见妻认真忙活着,洗菜,切菜,却并不着急。直快到中午了,她才开始起火下锅,不一会儿,就摆出了一桌丰盛的家常菜,还特意置了一瓶酒。

望着那一桌酒菜,“小王”向往不已,想起自己有二十年没跟妻好好同桌吃顿饭了……其实不止二十年……

以前,小王在家里总是匆匆吃几口饭,碗一扔就走了,像领导完成一项视察。而更多时候,是连视察都免了的。那样的日子,二十年前已经过了有些年头了……

“小王”早就后悔了,是自己对不住妻,许多事都对不住……他这回来,是来原谅的、祝福的,他要表达一份悔意,要进行一场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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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王”听见院门口停下了一辆摩托的轰轰声。那声音穿透二十年的记忆,震动了他的心房。他望着两扇闭合的院门,知道来的那是谁。他又回头去看厨房里,妻正擦了快步走出厨房,一路踏下月台穿过院子去开了门,然后温和而热情地迎了阿兵,领着他进了餐厅。

“小王”小心地爬附在窗下,望着厨房另一端的餐厅,妻和阿兵坐在了桌边。虽然他们彼此隔着桌子,但在“小王”看来已是十分亲近。

“小王”暗暗叹了口气,自己弄丢了妻,二十年前却不自知,到妻出了事,竟还愤恨不已。那不仅有男人被女人背叛的愤怒,还有对自己“坚持婚姻原则”的委屈和不甘。要不是为那些,他也不会去杀人……

“小王”苦了脸,想着,妻心里有了别人,也是应当。而那别人,也不是别人,是无数次为他和妻挺身而出的阿兵。阿兵,是个好人,也会是个比他好的男人。妻选阿兵,阿兵选妻,都没错,都好……

“小王”心胸开阔了,他感到快意,他要进屋里去,他要对妻和阿兵说,他不怪他们了!他要成全他们俩!

-4-

“小王”心神激荡,沿了屋子迅速绕到厨房门口,要大踏步进去,让后悔药发挥真正的效用……却见妻正哭着,十分伤心的模样。

“……我以为那是个狐狸——”

“小王”听见妻说。

“——我去见她,要把我所有委屈怨恨都从嘴里拔出来,变成刀子扎向她。我要骂得她体无完肤,要扇她无数个大耳光,要把她掀翻在地上,还要狠狠踹她几脚……可是…那是个兔子,小白兔儿……娇娇的,怯怯的,望着我,很怕我,站的离我远远的,紧紧护着肚子……

“老王……其实没多少钱给她。老王的钱,我多少有数。她住的不算好,普普通通一间出租屋,不大,就还算干净……

“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去的时候,她正挺个大肚子,择菜呢。

“我心软了,我张不开嘴骂,下不了手打,就在那坐了坐,回来了……”

“小王”脑袋里“嗡”一声炸响,拖了长长的尾音——

原来,妻竟然知道!……知道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还去找了那个小姑娘……

“小王”震惊不已,他不去沾花惹草,却犯过一时的糊涂……可他只想安置好那小姑娘和她肚里的孩子,从没想跟妻离婚。所以二十年前,他觉得自己一个老板,不抛弃原配,还是个好男人……

“其实,我也没那么大方……”

“小王”愣愣的,看见妻抹了一把泪,继续说着——

“要是我……要是我好好儿的,我肯定不依不饶,她再可怜也是不正经,是小三儿,可是…可是……”

“小王”紧紧趴在门边,见妻又哭了,阿兵沉默地坐在桌边,只是静静听着,一句安慰也没有。

过了不一会儿,妻又说话了:

“我跟老王这么多年了,也没个孩子,天知道我有多喜欢孩子……我不忍心,那孩子生下来被人骂私生子,我反正到头了,争了抢了也没用了,倒不如成全了他们吧!

“阿兵,我就怕你记挂我们,拦着我们离婚……这些日子,我病成这样,多亏有你了……老王那儿,唉……我还没跟他说呢……当初,我不舒服,求他陪我去医院,冷鼻子冷眼…我也是傻,拿自己的身子跟他赌气,遭了报应……我也不指望他了,他兴许早想着离婚呢,只是还有点良心,憋着没开口罢了……我一个要死的人,还计较什么?就算没了夫妻情份,好歹一个地方长起来的,总还有点别的情义。我一个死人,何必非要让他们活人不自在呢?”

“老王”的脑袋里接连炸响——妻病了?!他入狱二十年,妻没来看过一眼,他一直以为妻是恨他,走了,却没想是自己误解了……妻二十年后怎么样了?死了?什么时候死的?生的什么病?这时候已经病了多久了?……

“小王”面色青白,觉得自己实在对不住妻,却听另一个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口——

“……意思我明白了。”

“小王”听见阿兵说话,为那离散了二十年的话音揪了一下心,就听阿兵又说了——

“你今天叫我来,跟我说这些,你的事,你决定了,我不拦你就是,也不去掺合了。你们夫妻的事,就你自己的意思办吧。

“那我的事,我想好了,你也就别拦我了,更不用劝。你希望他好,我也一样。他良心不坏,就是现在有点飘,等我进去了,他会知错的。

“逃税这事儿,我们两个都有责任,要是纠起来,两个都得坐牢。倒不如,我一个人扛了,我光棍一条,无老无小,进去了也没什么。

“再说,我也不全为了他。公司底下那么多号人,万一我们俩都进去了,公司就得垮,到时候那么多人怎么办?喝西北风去?”

-5-

“小王”已经面无人色。

他知道后来的事,他自然知道的……

各路有谣传,说他的妻跟他的哥们阿兵,走得特别近。那天,据说两个人又偷偷私会了。他从一个饭局上直接杀回了家,气势汹汹冲进屋去,见妻和阿兵坐在一桌好菜旁,二话不说,一把抄起桌上的酒瓶,照着猝不及防的阿兵劈头就砸了下去。那一下的力道,连他自己都懵了,半晌都还愣着,手里紧攥着一截酒瓶颈子。面前,阿兵脸色惨白,双眼圆蹬,眼珠子直往外鼓着,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往后的二十年间,小王不曾忘记过阿兵那双眼。那双,小时候见他被欺负,装满稚嫩义气的眼。从大水里捞他出来,关切而焦急的眼。在他和妻的婚礼上,满是善意祝福,又藏了几分落寞的眼。生意中遇到挫折,永远坚定对他表示无条件支持的眼……还有直到最后,都不能相信他会对自己下杀手的眼……

小王一直想不通,阿兵怎么会死在自己手里呢?

他想了许多年,想了几万遍,最后终于明白。阿兵从来没防备过他,更从没想过,自己从小到大保护的人,有一天会对自己下了杀手……

小王,最信任阿兵,最依赖阿兵,最欣赏阿兵,欣赏到骨子里。而那有时,是种嫉恨……

“小王”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自己怎么就轻信几句闲言碎语怀疑了妻呢?原来不是不信妻,而是自己一直都在等,等妻犯错,等妻犯自己想要她犯的错,然后自己就有了个名正言顺抛弃妻的理由……

而在这看明白了的心里,“小王”还惊恐地看见了另一个事实:自己,或许早想杀了阿兵……

“小王”心神跌宕,仿佛漂浮在虚空,事物都不真切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景色物件都消散了,旋转、迷乱,逐渐逐渐,定格成了一方水泥灰的高房顶。

老王又是老王了。

他仍旧保持着倒下时的姿势,脊背平贴在水泥地上,腿搭在水泥墩上,像一个放倒了的小写“h”。

他瞪着双眼,眼珠突出,嘴微张着,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咕噜声,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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