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羽安静坐在师父的寝室内,除了不时留意着榻上是否有动静,得空便盯着手上的古卷出神。这是一卷记载了有关上古神器炼制的残破书册,前阵子急欲了解结魄灯,他与司音在藏书阁翻箱倒柜了几日,无意中叫他发现的。那时他听司音略略提过几句,言道如今在若水河上空高悬着的东皇钟,因为七万年间两度的鏖战与封印,钟体已经出现明显裂痕,待要修补却苦于不得法子,他便留了个心眼,想从这些古册子留存的片言只语当中碰碰运气。
从昨日起,他已自觉将昆仑虚当家弟子的重担交回大师兄叠风手上,只专心守护陪伴着墨渊,他欣喜的看见,自家师尊的呼吸愈加绵长深远,脉搏跳动稳健有力,感觉他随时就能醒过来,更是一步也不愿离开。可往日最爱粘着师父的师弟司音,这两日却似神龙见首不见尾,探头探脑打个照面就开溜了,令羽自然晓得他在躲避叠风与子阑,估计也是被缠得没法子,因为那位青丘白浅过于神秘,悠悠七万年了,她跟十七以及师父墨渊究竟是何渊源,任谁都会觉得好奇,只是子阑表现得尤为明显,逼问十七师弟太紧,害得司音屡屡窘态毕现,大抵他如今脸皮儿不如从前,有点招架不住了。
其实令羽也有点感同身受,比如大师兄叠风,亦数次对他问及大紫明宫的情形,说实话,当年在大紫明宫,他过着阶下囚一般的苦日子,真可谓生不如死,远不及司音的潇洒自如,他本能的想要彻底忘掉这段不堪的记忆,何况已过去相当久远,那个人、那些事确然记不真切。因为半点帮不上叠风的忙,令羽略有些愧疚,却正好给了他足不出户的理由,安安心心只守着师父。
叠风不愧是他们的大师兄,仅仅是沮丧了一小会儿,便风风火火的忙活起来,因为折颜上神又一次替墨渊诊过脉后,笑眯眯的搓着手道,“不错不错!比我料想的好得多,左右便在这两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日间便有小童子跑过来禀告,往昔仙踪杳渺的白鹤群,竟然都陆陆续续的飞回了昆仑虚,子阑最是喜出望外,飞奔着跑去了后山。
叠风同样喜不自胜,嘴里喃喃说着,“师父快回来了,真的要回来...”他于万分激动和忐忑中想起,纵然令羽平素将昆仑虚打理得颇有样子,但毕竟已沉寂下数万年,应该以最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重新审视,务必要让师父醒来后即刻感觉到,昆仑虚的一切从来不曾改变。于是,叠风赶紧苦思冥想出一长串事务,将眼下为数不多的人手差遣得像陀螺般忙个不停。
回想叠风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令羽心里纳闷:这个节骨眼儿上,十七究竟躲去了哪里?就在他出神琢磨着的时候,蓦然听见了一个久违又熟悉的声音...
(歌曲)这一别 凉风寄来离歌,回忆过往成说 停不得,无人陌 花香了熄灯火,回忆手里握着流成河,桃花飘落,这年又添一色,如你素衣斑驳 泪无辙,千言万语 字字不离不舍 转身又能对谁说,眼看细雪,落入无情的岁月,却换来你一句等我的留言,旧梦还春 为何如昙花一现,墨色流年处留白,渡昆仑 怎用离人纪念,三分因 七分果,凤求凰,弦断之年,借花期盼皎洁,我听的雪 正冬眠,常羡人间,深深几许的尘缘,我等待这红尘,有你的流年,梦散之前 让我记下你的脸,墨色流年处留白,眼看细雪,落入无情的岁月,却换来你一句等我的留言,旧梦还春 为何如昙花一现,浅浅岁月如深渊,君终归来 到永远。
墨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身边充斥的皆是虚无银光,虽明亮,却因是纯粹的明亮,在这片银白的虚空里完全不能视物,便也同黑暗没什么区分。我想,难不成这便是混沌不分的长眠之地?也不晓得是何年月,浮浮沉沉的异常艰辛,偶尔响起些微弱的声音,似乎在唤我的名,是谁呢?那声音飘渺而破碎,恍恍惚辨不大清,如此来回的纠缠,余下的只是更加彷徨、更为空虚。在无尽头的迷茫之中,悠悠然传来了一阵阵乐声,那乐声时而沉稳淡泊、婉转娴静,时而悠远空旷、激越飞扬,引发我神识动荡,我循着乐音跌跌撞撞奔过去,落入个暖暖的地方......仿佛历了一遍从盈至亏,又从亏而盈的圆满。
后来,带着跋涉过千山万水后的疲惫,我被浓浓的倦意重重包围,深深陷入了黑甜乡里......直到这一刻,心口处从内里猛的传来一阵刺痛,竟比过往任何刀兵扎下去还要厉害,激得我浑身一颤,豁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我的榻?我猛地吸了口气,鼻腔里充斥着昆仑虚的气息,就连眼下闻到的松香味,也与我惯常所用的并无二致。可为何是在这里?我缓缓转了转眼,唔,确然是我的寝室,那古朴端方的一案一几,几上照样摆放着古琴,就连案上的陶瓶,也依旧插着一枝繁茂灼灼桃花......真好!我心头一暖,融融暖意驱散了周身的刺痛,气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闭目几个吐纳之后,但觉灵台一片清明。
再度张开眼来,瞥见那夭夭桃花后头隐约坐着个人,我意随心动,不由轻呼了一声,“~十七?”随即翻身坐起。
那人...不是十七,是弟子令羽,他闻声猛然抬头,腾的站起来,顾不得手上的竹简散了一地,全然不似他平素温文尔雅的样子,“师父,师父...”的连连喊着,颤巍巍扑过来,跪倒在我腿边哭出了声音。我眼眶热了几热,有点伤感十七呢?为何十七不在她可还在等我?按下心中的万千疑惑,轻轻在令羽肩头拍了拍,淡淡开口,“为师回来了,大约叫你等得颇为辛苦。”
我动容一语,令羽愈发伤心,索性跪下痛哭不止,许是他的哭声引发的效应,不过转瞬的功夫,叠风和子阑似是凭空冒出,也揣着急擂鼓般的心跳声跪倒在我跟前,声泪俱下的诉说着......
片刻,门外又响起了急迫的脚步声,我若有所待的望过去,撞入眼帘的是一片粉色的衣角。“墨渊,七万年了你可终于醒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的好义兄折颜,端着他那万万年来优雅神仙的风度表情,可是脚下却不稳,竟在门槛处小小绊了一下,踉跄着被他身后眉目如画的青年一把扶住了。
“七...万年?”心蓦然狠狠的一抽,差点儿泼洒了叠风刚奉上的茶,我不敢相信折颜所说的竟是事实,可他脸上神情不似作伪,那我...果真躺下了七万多年?“东皇钟,还有擎苍...”
“莫急莫急,听我给你慢慢道来。”折颜一手按住我的胳膊,顺势将我离座而起的身体也一并按下了,“说来你还得好好谢谢我,回想当初,我可是给你送来了一个好徒弟!你所担忧之事,司音都替你做了,她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便瞒下所有人独自跑去若水,在擎苍破钟之时,重新将他锁回了东皇钟里。”
“十七?她...可还安好?”我冲口而出的问,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平生少有的慌乱不定,乍然醒来看不见她,这颗心似乎一直飘着。
“回师父,十七他如今很好,眼下就在昆仑虚,”最先答话的是令羽,他一向细致,应是怕我担心,“封印东皇钟之后,十七也飞升了上神,是我们师兄弟里的头一个呢。”
叠风抢上前说道,“是啊,过去十七师弟最是洒脱不爱拘束,没想到七万年里,就数他最能耐得住性子,一直陪伴在师父身边,也真难为他了,我身为大师兄,没能分担半点儿,实在非常惭愧,请师父责罚。”
我听了心下稍安,既然十七能飞升上神,便表明她无甚大碍了,抬眼却见叠风令羽他们几个都是一脸自责,“不怪你们,是为师醒来得太晚,原本想着要不了这么多年的。”
我心中还有一点急迫的疑问,遂说了出来,“折颜,我为何是在昆仑虚上醒来?”
明显的,众人有些错愕,折颜略皱了皱眉,“那你倒说说看,自己该在哪里醒来才合适呢?”
“不是应该在无妄海吗?”除去像父神母神那般羽化的,天族其他人等,按例身后都应葬入无妄海,可是眼下却有点儿不对,方才叠风也提到了,他说过去七万多年,是十七一直陪着我,莫非......
“合着上神你的意思,当初司音带你离开了昆仑虚,纯粹就是多此一举咯?”说这话的是折颜身边的白真,他原本一直冷眼看着不言不语的。
“...白真上神此话何意?”我对他当下的态度有些费解。
折颜轻轻拍了拍白真, “墨渊,若真的一直躺在无妄海里,即便最后元神回来了,你有把握自己仙身定然能完好无损吗?”
关于这个,我确实拿不准,可眼下自己这副身子明明是毫发无伤的。正要再发问,子阑此时站了出来,直直的跪倒在我面前,“师父,当初天君派了十八位仙伯过来,确实是要将您葬入无妄海的,可是十七发了狠,死活不让他们碰一下师父,最后还将他们统统都扇走了,他...趁我们不留意的时候,带着师父的仙身连夜下了昆仑虚,过后我们也曾经找遍了各处,却再也没见过十七的影子,直到他封印擎苍的消息传出......已经过了七万年。”他顿了一顿,见众人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而我虽则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倒没有显露出来,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便继续说下去。
“大约在十数日前,十七回昆仑虚找到九师兄,说大约有法子可唤醒师父,后来,折颜上神、白真上神他们也都来了,我们这时才晓得,这么多年以来,十七带着师父一直就藏在青丘,在狐帝的庇护之下。听说为了保下师父的仙身,还是青丘的白浅姑姑一直拿出自己九尾狐的心头血,这才可以......”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终究控制不住自己,生生打翻了端在手里的茶杯,心一直不停地往下坠,估计此刻脸上的神情亦出卖了我的心,我迅速瞥了折颜一眼,他正挑着眉定定的望着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亦不想跟他打哑谜,直接问,“十七现在哪儿?我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