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土匪。
但我并不想只是一个普通的土匪,我想要成为一个纯粹的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土匪,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义匪,成为一个侠。
仗剑天涯、打抱不平的大侠。
但落草了两年,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匪。
官方称我们为流寇,当家的们称我们为小的们。
我的师兄,一个并不高尚的土匪,他常常嘲笑我。
他说:“土匪就是土匪,干的是杀人的勾当,手上常常沾满了血,永远都不可能也不会和高尚、纯粹沾边的。”
他觉得我是异想天开,他对“土匪”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认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才是最纯粹的土匪。
我质疑他:“劫富济贫的义匪呢,《三侠五义》,无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侠,是仁义的、高尚的典范,每次打劫前拜的不就是他们么。”
他不屑的说:“义匪,义匪,义字对贫,匪字对富。杀的富人,劫的富人,富人就不是人了么。”
我说:“因为他们为富不仁。”
他的不屑更浓厚了:“为富不仁,凭什么为富就要为仁,富又不是因之而富,为什么要为之而仁?劫富济贫,凭什么要济贫,是因富人而贫?还是因我们而贫?凭何义正言辞去劫富济贫?”
我无言以对,只能喃喃 :“因为我们是穷人。”
他说:“那为何同是穷人,我们就须得刀尖舔血,命系腰间?而他们就可躺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劫富济贫?”
我无言以对。
“所以,能劫便劫,何管穷人富人?土匪便是土匪,不需立那假仁假义的牌坊。”
他的思想很独特,但里面蕴含着某种危险的因子,虽然我们都很想成为纯粹的土匪,但他的纯粹却和我不同,他的纯粹让我听的毛骨悚然。
我不安的问他:“无论怎样,我们始终还是师兄弟吧?”
他幽幽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可不准背后插我刀子。”我再次确认。
他笑:“我就你一个亲人,哪里舍得。”
的确,在这诺大的山寨里,在这茫茫人海中,我也只有师兄一个亲人而已。
落日余晖,天色渐晚,季夏的山间已经开始有点冷了。
今日是我和他在山间巡山,秋天将至,严太师的生辰也快到了,山寨周围的官兵也要多起来了。
太师的生辰对当朝大臣而言是件盛事,对土匪们而言也是件盛事。
去年我们百廖寨以牺牲掉二当家的代价,力压其余二十多个山寨抢得唯一的一批生辰纲。
一时间百廖寨的名声大噪,各路武艺高强的好汉纷纷前来挂柱,大当家的也立刻放下了失去二当家的痛苦,每日的欣喜万分。
当然,抢得生辰纲的百廖寨,同样也吸引了官兵的注意,但世人皆知,百廖寨大当家和州府的府台是亲表兄弟,人称小柳和大柳,如此关系,官兵们怎么可能会真的来剿匪呢?
其实大当家和他表兄并不姓柳,他们都姓孔,孔子的孔。
二.
我师从十步门,门人一共两个:我,和我师兄。
我们的师父在五年前死在了关外。
他应征从军,抱着杀寇封侯的决意去了关外,参加了那场惨烈的大战。
而那场大战,正是乾和四年的戎北关之战。皇帝的二十万边防军,一战全军覆没,主将谢罪自刎而死。
师父他引以为豪的十步剑,终究难敌北戎的千军万马,作为将军的左护卫,为了掩护将军突围,他手刃数百人,身中数支流矢,披数十创,壮烈而死。
在我心中,师父就应该这样轰轰烈烈的死去,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这是作为大侠最好的归宿。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臆想的,师父只是从军而去,而后并未归来,现实总是残酷的,他在何处,何时而死,又是如何死的,我和师兄都不知道,甚至说连他死没死,我俩也并不得知,师父就这样凭空的在这个世界消失了,随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十步门掌门信物,那方玄铁宝剑,十步门从此消失在了这片江湖。
师父消失后,我和师兄就没了依靠,除了表面上给人做短工,暗地里师兄还接一些杀人的托付,杀一人五金,看似酬劳很高,但师兄好酒,而鲁城城南垆公为达官贵人酿酒,他的酒一壶要卖一金,师兄虽然杀的人不少,钱却几乎都用来买垆公的酒了,能剩下的并无多少,不过虽所剩无几,但生活除了拮据点,还算有声有色。
直到两年前,有人教师兄去杀垆公,师兄接了这托付。
何其讽刺,师兄为了得钱买垆工的酒而去杀了垆公。
垆公是坦然赴死的,他知道有人要来刺杀他,但他没有想到刺杀他的是师兄,那个整日醉在他酒摊的落魄少年。他原是备下了两杯毒酒的,他原是本就没打算活的,他也没打算让杀他的刺客活。垆公的酒香自飘十里,垆工的毒酒无色无味。
垆公把师兄的那杯沾之即死的毒酒换成了他藏了三十年的陈酿。
垆公就这样自己杀死了自己,却放过了师兄。
他虽然放过了师兄,却也“杀死”了师兄。
从此师兄不再做优秀的刺客,而去做了并不高尚的土匪。带着我。
他对我说:
“那杯藏了三十年的酒,叫桑落”。
“桑落酒,是我喝过的,最伤心的酒”。
三.
州府的府台大柳被调回了都城,他高升了, 百廖寨却从此像失去了树枝庇护的鸟巢。
巢倾,卵焉能存?
大当家惶惶不可终日,他犹如失了魂魄,总是在担心州府的按察使来剿匪,他日日派人去城中游走,收集消息,可惜市井茶馆中的小道消息太多是谣传,今日说布政使大人将督自剿匪,明日又说新上任的府台大人自顾不暇,无力顾及其他。
总之,作为土匪,他的胆子太小了。
但是他又是极好面子的。
那天他召集我们在聚义厅。
他说:“下月十五便是那老贼的生辰,他的生辰纲会在本月的月末经过咱们百廖山,我们不能不抢,不然会被其他山寨小觑,但兄弟们知道,老兄我的那个表兄近日被调回了京城,新的州府咱还没摸清他的套路,所以切勿闹出什么大动静,派出去几个弟兄,闹他一闹就行。”
谁都明白,这是让人去送死,来凑山寨的面子。
所以,一向不与人为伍的师兄和我便被选派去执行这次有去无回的任务,和另外三个倒霉蛋。
但他们并不倒霉,因为他们遇到了我师兄,还有我。
八月三十的那天,天微亮,林子里的浓雾还未散开,负着辎重的几辆马车吱吱呀呀,被两队全副兵甲的士兵压着,穿过层层浓雾。
危险离他们那么近,他们行路的声音却是疲倦不堪。
师兄冲出去的时候,时间仿佛凝固。
整个林子,顿时便全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刀剑相撞的刺鸣声,以及金属和肉接触的闷响声。
苍白的浓雾变成了淡淡的血雾,而等血雾散尽,一切如同掀开了幕布,着眼处犹如修罗地狱,横七竖八全是尸体。而师兄站在尸体中间,面无表情,煌煌却犹如修罗恶魔,他身上没有沾染半滴溅出来的血。
剑已收鞘,那么剩下的也只有尸体了,我数了数,一共三十五具。
师兄又杀了三十五个人。
那三个匪友,从师兄冲出去的那一刻,便惊呆在原地,眼神从诧异到惊讶,再从惊恐到惊惧。最后他们用无比恐惧的眼神看着我的师兄,仿佛在看一个恶魔。
我的师兄,本来就是一个恶魔,从他喝下那杯桑落酒之后。
四.
严太师的生辰纲又被土匪所劫,举朝大为震动。
严太师怒不可遏,他上书皇帝,请求出兵剿匪。
严太师理应动怒:
1.最近几年,生辰纲接二连三的被劫,这俨然已经成为土匪们的盛事,甚至土匪们以此来比较高下。这有损太师的威仪。
2.今年押生辰纲的是太师麾下的五大将军,五大将军尚武功,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他们各押一路。即便如此,五路竟被劫了三路,不仅如此,五将之一的铭将军还死在了荒林野岗之上,这路劫匪何其彪悍,明知是当朝大将竟还敢堂而皇之的劫道,其嚣张已不能容忍。
3.铭将军是被人一剑封喉的,从伤口来看,是在江湖上消失已久的刺客手法。这另太师心中一阵惊悸,刺客既能一剑封铭将军的喉,他日也便能一剑封太师的喉,这岂能忍。
太师的上书是这样说的:
乾和年间,淮北屡遭天灾,民无饥饱,流寇四窜,穷凶极恶者或结而为匪,驻山傍林,逢商贾旅客行至山林,便一哄而出,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近年寇之行径越发猖狂,或已结营扎寨,广收亡徒,逢秋冬之时便浩荡下山,扰民不堪,已成大患,更有甚者,已怀图谋祸心,设关卡,积粮草,募刺客,其心昭然,不可不防,不可不剿。
皇帝大怒,准了太师上奏,并下旨委以重兵,令其剿匪。太师接旨后,便将军队一分为三,三路分向生辰纲被劫的三处地方。
而督军来百廖山处剿匪的正是大当家的堂兄,大柳,孔祢。
而我们那天所劫的,很不巧,正是堂兄孔祢献给严太师的生辰纲。
五.
十月,百廖山被围。
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出现在山寨中,大当家的亲自将之迎至会客堂。
那个夜晚,大当家的会客堂里觥筹交错,笙歌鼎沸,只是夜灯恍然,不知几更。
天微亮时,我和师兄被传唤进了会客堂。
大当家的并不知道我们劫了生辰纲,师兄杀了所有人后,便撕掉箱子上的封条,把生辰纲打开,将文玩古物和各种册子一律丢掉,只留下黄金白银,并分出三部分给了同行的三个土匪。
他说:“这些金银给你们,别做土匪了。”
他说:“走吧。”
那三个人抱着师兄给他们的金银,即是恐惧又是感激,不敢再留,慌不择路的跑走了。
只有我和师兄回了山寨。
“那三个人死了,只有我和他活着回来了。”师兄指着我道。
师兄的语气很没有诚意。
但大当家的不能不信,毕竟五个人无论如何是无法杀死三十多个人的,何况这中间还有铭将军。他的表兄也不得不信,无论如何,这两个无名小卒是无法杀死铭将军的,何况还有另外几十个人。更重要的是,这里并没有生辰纲里的任何东西。
剩下的金银被我藏到了山上的一棵老槐树下面,我在那棵槐树上刻下了十步门的标记。
实际上,所谓威名赫赫的铭将军,我并没有注意到。
我们看到的雾里朦朦胧胧的三十多个身影,并没看出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是怎样的突出。
我问师兄:“为什么看听起来很厉害的铭将军,看起来却和普通的士兵没什么两样呢。”
他说:“他和普通士兵没什么区别。”
他说:“他太弱了。”
六.
大柳寻不到劫道的土匪,小柳也寻不到劫道的土匪。
严太师的军令却一道道催逼的很紧,大柳失去了耐性,他需要抓到一个匪首,而他的眼前就有一个匪首,他想拿了小柳。
小柳吓破了胆,他没想到自己的堂兄要“大义灭亲”。他慌忙把自己多年来所劫的财物,全部拿了出来,用马车装了整整一十三箱,准备让我师兄押送去大柳的军营。
大当家的是想拿我师兄的命去换他自己的命。
他把我和师兄传到会客堂。
他故意装成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要兴师问罪,他想要师兄主动请罪,他想要师兄将功补罪。至于我,倒是不足一哂了。
可是师兄不给他表演的机会。
师兄说:“我去,但我有条件。”
“说!”大当家的收起夸张的怒气,喊道。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师兄指着我说:“我要带上他。”
大当家的没想到师兄的条件竟是如此简单,他不敢说废话,慌忙应允了。
临行前一晚,心中石头放下的他还要置备酒席以为师兄和我践行,另外,他要和我师兄结为异姓兄弟。
师兄终于是一个匪首了,一个所有人都需要的匪首。
酒昏夜半,大当家的摇摇晃晃站起身,他高举酒杯,对着影影绰绰的烛光,懵了半天,醉醺醺的竟念起了古诗。
他念:“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大当家的以为师兄再也回不来了,那语气中竟有一丝感伤。
我也以为师兄再也回不来了,只是我不懂为何要带我前去,他总是先下定主意,然后自顾自的去做,落草的那一晚也是这样——
那的确是一个月黑之夜,也的确有人死掉了……
酒暖醺醺的,我也有些醉了,竟回想起那个模糊的过去。
师兄跽坐着,他沉默不语,再多的酒也醉不了他,他冷冷的看着眼前这癫狂的一切。
只有垆公的酒,才能让师兄醉倒,而这里,只有如糟糠般的耨米酒。
大当家没有拿出来传说中他藏了三十年的猴儿酒,果然,这是一场谁都想赶快结束的践行,然而我一个却乐在其中。
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未来是什么吧。
三天后,山脚,大柳营中。
进入军营,卸了马车,便由大柳的幕僚引路,去往主帐。一路上士兵们虎视眈眈的看着我们,师兄让我捧着他的剑,像随从一样走在他身后,他昂首阔步的走在前面。
至主帐,剑被收走,我便垂手低头,恭敬的如同一个小侍从,但我的袖中却藏着一把轻薄的软刃,师兄并不知道。
大柳坐在堂上,他的副将,一个满脸杀气的白面中年人站在他的身旁——死死的盯着师兄——而他的卫兵,分作两排,全部身披甲胄,手持重剑,杀气腾腾。
师兄凛然而立,环视一周,不为所动,但视线扫过那副将时,我似乎看到了师兄眼中转瞬即逝的一丝惊讶。
师兄朗声说道:“我便是百廖山寇首,铭将军是我杀的。”
帐中人皆动容,只有大柳孔祢冷冷的笑着,而他身侧的副将咬着牙,手握着腰间的剑柄。
“他是树将军,他想替他的结拜兄弟报仇,你能和他比试一番么,赌以性命,怎样?”孔祢指着咬牙切齿的副将说。
师兄回:“悉听尊便。”
话音刚落,那副将军大吼一声,真的跳将下来,他拔剑,却是刀法的居合,一冲一收,快如闪电。
师兄早已留意,他侧身回趟,将这一剑躲了过去,可他手中无剑,只能任那副将回身又刺又砍,师兄左支右绌,明显有些吃力。
不知为何,我感觉师兄今天的步伐有些奇怪,比往常都要笨拙——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招一式中全是破绽,几次那剑都是贴着他的脖子而过。
我慌忙将袖中的软剑抽了出来,剑一出,那旁边的两排卫兵哗啦啦全部拔出了佩刀,我斜睨孔祢,看见孔祢对着侍卫一摆手,又是哗啦啦一阵收刀的声音,心中松了一口气,将软剑扔向师兄。
师兄接过软剑,像是从酒中顿醒,招式步伐凌厉起来,几招便挑飞了那树将军的剑,树将军一愣,他没想到师兄宛如换了一个人一般,但待他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师兄的软剑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空气突然寂静下来,没有一丝声音,帐中的所有的人都看的呆住了。树将军脸色苍白,剑在他脖子上,他不敢挪动半分。
但孔祢眼中,却是精光一闪而过。
“杀了他,匪首。”他说。
然而师兄却松开了手中的软剑,说:“我不会无缘故的杀人。”
他捡起了地上的剑,并把剑交回了树将军。
“你不杀他,他要杀你。”孔祢又说。
“想杀就来杀吧。”师兄说,“只要他能杀的了我。”
没想到树将军又冲了过来,拔剑,几道已经快到肉眼不可捉摸的剑痕,师兄抬手挥手,轻描淡写的几个格挡,将剑招化解了。
树将军停下剑,他满脸冷汗,目光里全是难以置信的呆滞,忽然的一股绝望和羞愧涌了出来,他把剑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心灰意冷的闭上了眼,他自刎了。
树将军就这样死在了我师兄前面。
孔祢一挥手,示意手下将树将军的尸体拖了出去。
待尸体被拖走,孔祢大步走到师兄面前,对着师兄恭敬的作了一个揖,正身,朗声说道:“壮士可为参将。”
师兄没有理他,转身,把软剑递给我。
“你给我剑,便是叫我杀人,我若杀了人,你便会死。你不该给我剑。”
他低沉的说。
我立刻便明白了师兄的心意,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师兄去送死。
孔祢果然命左右道:“将这小贼的正法,你们听好了,这跟班小贼就是寇首伪装而成……”
“慢!”师兄喝到,他转身拱手对孔祢说道:“将军,我许他与我来一定能归返,若我食言,必无脸处在这世间之中。”
“好,壮士好侠义,放了这个小贼!”孔祢仰天哈哈一笑,抬首俯眼对我道:“小子,谢了你家大爷,快快走吧。”
师兄再次拱手答谢,便要将我送出帐门,站在帐门口,他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往山下逃,不要立刻回山,途中必有埋伏。”说罢,一把推我出了帐门,并忽而提高声音说道:“小贼,走吧,走吧。”
我慌忙回头,已是在帐外,只见帐帘随风微动,里面隐约已不可见。
而外面,士兵们扛着长枪,抱着盾牌,来来往往的巡逻,他们不再看我,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茫然的看着四周,我迈起脚,却不知道该踏向何方,我想冲回营帐,但我知道我不能。
我就漫无目的的在整片营帐里游走,没有人要驱赶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是怎样出了兵营,袖中的剑冰凉,这丝冰凉刺痛着我的神经,告诉我一个事实:
我与自小便相依为命的师兄就此分离了,连正式的分别都没有。
我没有想到这一分别就是十多年。
我更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还有机会重逢。
我并没有听从师兄的话。出了兵营,我便径直朝山上而去,一路上杀死了一十三个埋伏,这是我第一次杀人,而且并不是最后一次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