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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水湄青萍
01
路旁那棵木槿,忘了哪年种下的,如今已是花开如锦的样子。木槿开放的时节,和江南的雨季紧挨着,每一年端午回老家,我总要踱步到河边的洗衣亭去看它。每一次去看它,便总是在骤雨初歇的晨昏。
一年未见,木槿树似乎又长高了,柔软的枝条纷纷垂挂下来,似要伸出手臂,轻抚我这个远归的游子。白日里飘飘扬扬的细雨,为木槿花原本稍显艳丽的紫红色花容,卸去了浓妆,加之点点水珠的点缀,显得清雅动人。
难怪,《诗经·郑风》中将一姜姓的美丽女子比喻成此花了:“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个女子与我同乘一辆车啊,她红润的容颜好似盛开的木槿花。“舜华”即是指木槿花,相传,上古时代,舜曾经救了被四头凶兽刨倒的三棵木槿,它们因感念舜的恩情,遂改舜为姓。
木槿属于锦葵科,这可是个热闹的大家族,蜀葵、扶桑花、木芙蓉都是族中成员。它们的花瓣看起来都有些皱皱的,像是孩子用一种手工皱纹纸折的花。若是单瓣的花,可以看到花心底部的颜色明显更深些,且俏皮地伸出一根如奶瓶刷似的花蕊来。
让我颇感惊讶的是,近些年老家地里的新宠秋葵,也是木槿花的近亲。因为两者的形态差异实在有些大,一个是灌木树形,一个则像芝麻开花般节节高。不过,细想秋葵淡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的样子,虽为人们吃的蔬食,清丽亦不输木槿花。
记得一个朋友曾说,他总是不知道怎么爱此类花。然而,在我看来,她们选择在热烈似火的盛夏,或是凉意渐浓的秋天开放,本身就颇有个性,有着“不与人争春”的淡泊和从容。她们身处园圃或是农家院落中,不娇气不做作,既可成为寻常百姓的篱落或盘中餐,亦可进入画家的画卷中,成为一个季节的风物或与画中人物交相辉映。
如此,可俗可雅,教人如何不爱乎?
02
不过,越是美丽的事物,当它消亡时,就越容易引起人的悲叹。
自古文人伤春悲秋,很多时候,都缘于一朵花的盛放和凋零。春天,是桃李之花,“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而秋天,或许再没有一种花像木槿花这般,能引起文人骚客们的人生慨叹了。
“爱花朝朝开,怜花暮即落”,因木槿花朝开暮落的特点,遂使它在文学上成为了一种经典的象喻。使人一看见此花,便联想到朱颜辞镜,美好的年华空掷,而生命如此匆匆、如此短暂,怎么不令人伤悲呢?
花开无人赏,美人无良人可托,文人士大夫们空有满腔抱负却无人赏识、无处施展,似乎所有的美好,都在等待一个投注之地。如若不然,就滋生无限烦恼。
东晋陶渊明就曾咏叹道:“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而且,更令人伤怀的是,木槿花的花期虽只有一日之期,但朝开暮落,至少可以确定自己生命何时开始和结束,而人生总是无常,你不知道命运之神会在何时何地悄然按下了暂停键。
无需费心搜索千古往事,目光越过眼前这条泛黄的河流,对面的青山之上,已有太多立着的墓碑,默默叙说着这一人生的残酷事实。“花之落也必焉,人之死也忽焉”。
每一次回乡,心中欣喜之余又难免感叹。那些停驻在记忆里的年轻面容,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却是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皱纹不知何时布满了额间眼角……时间似乎瞬间开启了倍速,不再以“渐近之法”企图蒙蔽人的双眼,“轰”的一声,用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拽回到现实。
故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所遇皆不是往日的故物,唯有那棵木槿花,年年开放着,似是唯一守候在这里的故人。我想,这种四季轮转、江河水流的恒常,比之人如沧海一粟的渺茫和世事无常所引起的感伤,原是古今相通的吧。
03
其实,匆匆开且落的,又何止木槿花?所谓昙花一现,怕是比此花的生命更短暂些。然而,为何木槿花独独让人如此黯然伤神?我想,也许是它凋谢的方式,和茶花整朵整朵坠落一样,太过惊心动魄了。
转身低头望向木槿树下,散落着的,尽是掉落的花朵。我弯腰拾起一个,拿在手中端详,发现它原本重重叠叠绽开的花瓣,此时都紧紧相拥着,向里缩成了一团,色彩也褪作了浅紫色。是啊,它已完成了一朵花的使命,再不用敞开怀抱,迎接来访的蜂蝶。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为此哀伤,只感到一种生命完满的宁静。
其实,若你在夏日傍晚散步时,打木槿身旁经过,就会惊讶地发现:虽然地上有凋落的花,但树上更有盛开着、或含苞怒放的花骨朵。原来,一棵树上,并不是所有的花都是早晨开放、傍晚凋谢。每一朵花再渺小,也有着自己的生命节奏。
木槿花之所以可以成为夏日“三杰”(凌霄、紫薇、木槿)之一,花期一直从酷暑绵延至秋凉,我想,是因为它在漫长的岁月里,悟出了断与续、舍与得之间如何权衡利弊的生存智慧——
一朵花的凋零,是断,另一朵花接而盛开,是续。单朵花生命的短暂,是舍,一棵树的长久繁华,是得。要续,必先断之,要得,必先舍之。而如桃李樱花,一夜春风吹来,花开满树,一朝寒雨袭来,绿盛红稀,零落成泥,就是因为其不知断,故不能续也。
“谁道槿花生感促,可怜相计半年红。何如桃李无多少,并打千枝一夜风。”
遂想,人之存于世间,也尽可如木槿花一般,每天都有新花绽放,每天都可以更新自我,如此,生命才不至于像一口枯井,毫无波澜,了无生趣。
自写花木以来,总想着滤去人们加之其上的褒贬色彩,然留恋于花草间,却每每禁不住摇动心旌,浮想联翩。或许,诚如王象贤在《群芳谱》的序言中所写,“试观朝华之敷荣、夕秀之竞爽,或偕众卉而并育,或以违时而见珍。虽艳质奇葩未易综揽,而荣枯开落辄动欣戚,谁谓寄兴赏心无关情性也?”
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在“格物”时,亦被“物格”。人处花草树木中,便总有一种看不见的情意在流动着,如此,才有林和靖以梅为妻,李渔以水仙花为命,才有古往今来的人在木槿花下生发的人生慨叹。
万物虽不独为人所设,然,毕竟人之性灵超乎于万物之上,如能摒弃踩高贬低的顽固思想,从花草中得些生命的启示,又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