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高铁之上》在表达方式和内容主题上都与《洛溪桥》有着一定的连续性,但它比《洛溪桥》表达得更清晰、更入当下。借用它我成功回答了自己“如何才能进入当下,写真正的现实”这个问题,我可以彻底摆脱任何文青式的不切实际的、自恋自艾的幻想和表达。即使是想象,也是牢牢扎根于现实,或者说是从现实中生长出来的。
如何做到这一点,除了已经说过的把自己放低,让事物自己说话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充分、忠实地打开自己,让自己做一件敏感的容器或乐器,吸收现实中与这个时代相关,或者说可以折射这个时代的步调与伤痛的信息碎片:在高铁上遇到的人、手机里的信息,或是某种景象、气味、声音,某种不知被何物触发的感受,……
当然,还有诚恳地调动自己的理性和经验,判断、把握一首诗的脉络和进程。既要让理性为表达提供一个合适的渠道,同时也要最大程度地避免理性对内容的专断——这需要充分的平衡感。我现在明白,如果一个作者足够真诚,上天会赋予你天分和灵感,让你发现合适的形式和线索,把那些你作为容器所收集到的事物组织起来,构造成一首诗。所以,真正进入创作的人会清楚地知道:哪些是需要你努力的,哪些是你不必担心的,哪些是你需要等待的。
这首诗,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写出什么来,只是有一种隐隐的写的冲动。一段时间后,有了一些段落明确的意象,“高铁之上”的主题才凸显出来;再写,诗的“骨架”才显现出来;最后是不断地补充,修改,深化,整首诗才清晰起来——就像水落下去,石头的外形开始浮现出来一样。我相信,一首诗本来就在那里的,它不是诗人的创造;诗人只是用文字去发现它,让它清晰地呈现出来。
另外,很重要的一个发现是:我所写下的东西,原来很大一部分是隐没在无意识之中的!我自以为了解、清楚的内容,其实很大程度并不真的了解它们。
当《高铁之上》进入“收官”阶段,我明显感觉到:一首诗可以一直修改下去,有些表达有无限的可能可以变得更清晰,更传神。这个清晰起来的过程,就是一些原本处在潜意识状态的文字内容不断凸显自己,现身在你的意识面前。比如,我借用的“空手道男孩”这个意象,一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它,只是觉得就应该这样写,这样写很不错!但后来我明白,他代表了“我们”潜意识中的暴力。但有时,当我自负地去修改某些东西的时候,我突然感觉,作为一个作者,过于“明白”未必是件好事。因为,有时你的意识未必比潜意识更明白有些东西该如何表达。
我一度感觉字数太多了,但一时又不能很精准地去削减某些字句。修改时曾将起结构支撑作用的句子删掉或改掉。这时我的潜意识似乎不愿意了,我陷入了一种深度不安和焦躁之中,有一整夜睡不着,某一刻我甚至被莫名的恐惧抓住。感觉就像是潜意识深处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被不恰当地触及,甚至是“伤筋动骨”。或者,在我挖掘、呈现时代的伤痛和分裂时,触及了自己潜意识中的创伤?
以前,我曾确之凿凿地相信:通过真诚的写作,诗人可以通过语言净化自己。但现在却产生了怀疑:我是在用语言净化自己,还是让它搅动了潜意识中不可触碰的部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意识所能处理的只有有限的部分,我必须把自己的控制欲控制在这有限的范围里。这之外,要让语言和意象自己完成自己,哪怕你并不清楚为什么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无法阻止处于亢奋中的神经去做修改的冲动。最后,在适当修改的基础上,将一些句子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情况才稍好了一些。
直到我决定要把这首诗推送出去的时候,我的不安仍然残留着。就像我的潜意识经历一场痛苦之后,还在隐隐地啜泣。
写作是一种艰难的劳作:有个东西要通过我去表达它自己,如果我写的不够清晰、准确,它就会表现出不满,让我不得安宁;如果我控制欲过强,改掉了不该改的内容,它会用我无法意识到的手法攻击我,让我就范。我必须一直挣扎和搏斗,但不是跟文字搏斗,而是在跟虚空、跟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搏斗。我根本无法打败它,但要学会跟他在争斗中共处,不被它打败。
发出去之后,当我再回过来看这首诗时,发现它已是不可更改的了。前一天还觉得不确定的、“松动”的地方已经凝定,变得牢固,板上钉钉。也许我以后还会发现可以改善的地方,但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给它了一个确定的形式,它所寓居于其中的文字像河水流进新的河道,要经历一番冲刷,腾挪,最后安顿下来。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让它自己去展开属于它的意义吧!
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