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魏可站在茶水间的窗前等水烧开,电热水壶“嗒”的一声响起时,才记起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人浑身是血地躺在一辆急救车里。


一 赵医生厚朴

那天的早高峰来得特别早,站在人行天桥上望过去,一条流动光带像电影特效似的从脚底延伸开去,看不到尽头。如果不是警报乌拉乌拉一直响个不停,很难发现桥下还堵着一辆120救护车。

戴护士帽的女孩飞快地看了一眼窗外,还是纹丝不动,只好回过头继续协助医生处理面前这个满身是血的女人。氧气面罩下,半张脸都染着血,但还是能看出来,病人还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七八。

能做的急救措施都做了,情况还是很糟糕,最好尽快手术。虽然跟司机嘱咐过“快!尽量半小时内赶回去”,没想到遇到了大堵车。医生正皱着眉头处理着一些明显的创口,他心里明白,这些都不是致命伤,真正的致命伤亟待在手术台上处理。但他不能、也不愿意停下来。

医生想起自己刚毕业那年,满怀壮志地跟着景仰的教授上手术台,却亲眼见着病人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室外家属撕心裂肺地哭,一双双含泪带怨的眼睛照得他头晕目眩。那位德高望重的主刀医生,站在手术室外弓着腰重复道:“我们尽力了,尽力了,节哀,节哀。”

那晚他总想起家属们怨怼的探照灯一样的眼睛,对医生这份职业生出一些质疑。总以为自己是白衣天使救死扶伤,没想到在死亡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还有些委屈,那种没有言明但家属们将死亡归咎于医生的气氛,紧紧包裹着他。

他一时想放弃,不再做医生了。教授却跟他说:“厚朴啊,你还是太小看死亡了。”

他不明白,隔几天去问教授:“我没有小看死亡,我只是觉得,死,太强大了,医生能救回多少人呢?救回来的这些人,最后不都是个死。”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

教授却说:“我们不能救回来每一个人,但不代表我们一个人也救不回来。你还年轻,意气风发,这是好事。但是,你以为治愈一个病人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你一开始太看轻死亡,觉得医生无所不能,好像每个病人都能被救回来,时时准备着要与死神一决高下。可你要知道,哪怕我们穷尽毕生精力,积累几十年的专业经验,也总有救不了的病人。

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又将死亡看得特别重,重到妄自菲薄,不敢直面现实,一味地退缩畏惧。

厚朴,生与死,就好像天平的两端,你要走极端,要学会去平衡。在承认死亡强大、不可避免的同时,也要看到生命蕴藏的无限可能。这种无限可能发生的前提。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的信念:病人要意志坚定抱持生的希望,医生要拿稳手术刀担起救死扶伤的责任,家属,家属要给予支持和信任。”

年轻的赵医生盯住老师头顶花白的发旋,那一长段痛心疾首却也语重心长的开导,长久地漂浮在空气中,他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一时又觉得那些话好像被路过的风吹散了,什么也不记得了。窗外照进来的光过于强烈,以至于他有些头重脚轻身体发软。

那之后没几年,教授就退休了,赵医生当然也没放弃做医生。这些年他很少去回想那天下午教授说了些什么,但他明白,自己是从那天开始,才坚定又缓慢地成为“真正的医生”,病人和同事们眼中顶靠得住的人。

“所以,现在也不能放弃。”他默念着。


二 小护士心一

小护士对赵医生很崇拜,本以为今晚能跟偶像一起出任务,总算是个好兆头,没想到情况这么坏。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上车前赵医生说的“半小时”,努力调整呼吸,克制着发抖的双手,还是不能阻止时间像魔咒一样循环往复,直把心都敲出一个缺口来。

她相信赵医生的判断,病人情况很糟糕,半小时内赶不回去可能就意味着失去最佳治疗时机,甚至,失去生命。而现在,半小时已经过去快一半了。

她忽然想起昨天接到的那个病人,脑中风,刚到医院就不行了,生命就是那么快,稀里糊涂一口气就没了。虽然她之前一点也不知道他,但那时她只觉得,自己和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她爱着的与不爱的,都时刻处于即将消失的危险之中。于是一整天心里堵着一口气,憋闷得呼吸不上来,挨个儿给爸妈和弟弟打了电话,絮絮叨叨地,也没提这件事,只是嘱咐他们要注意身体。大家不明就里,但都温言软语地宽慰着她。

一想到弟弟,她又难过起来,明明同样一双父母生养的,为什么偏偏他得了可怕的遗传病,从四岁起就要坐在轮椅上。可他还是安慰自己说:姐,没关系,霍金全身瘫痪也能写出时间简史,我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弟弟他,一直说想在离开之前写一本书。

眼前这个女人,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实现了吗?最后的最后,她最想见的人是谁?想说些什么告别的话?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也许不过几个呼吸,各种念头在护士心中跑马灯一样闪现。终于,她将手中的钳子放进托盘,压低了声音发泄道:“该死的早高峰!”

医生微微抬起了头,坚定又深邃的目光安抚着年轻的小护士。好像受到了鼓励,在心里的念头变成执念之前,她决定说出来:“赵医生,我们帮帮她吧……”

医生心里疑惑,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句废话。

“能做的都做了,如果赶不到医院,她可能只有十来分钟可活了,我们能不能…叫醒她,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想跟谁说说话,我们可以帮她打电话!”

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车祸躺在这里的人,怎么可能像睡着了一样随便就能叫醒呢。

小护士干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恳求道:“没有人希望这样胡里胡涂地就死掉……”

医生不得不停下来劝慰她:“心一,昨天急诊的病人我是知道的,今天不一样,我们现在还有希望,三十分钟只是我的预估,生命的事谁能说的准,也许她求生意志特别强,一切都来得及。”

他其实还想说,“就算我们让她醒过来,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忽然被告知自己只有十几分钟可活了,十几分钟,这点时间只够她了解,还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想做的事,都不可能了。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让她直面死亡,太残忍了,也许还不如糊里糊涂的死呢。”

但看着护士印着血渍的脸上,那一对红通通的眼睛里装满了期待,话到嘴边变成了:“心一,我们是医护人员,比起弄醒她问她想什么,不如集中全力去救治她,现在哪有时间关心这些灵魂的事呢?人死如灯灭,身体救转过来,她才有更多思考的可能,才能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听到这里,护士眼中像跳动着两簇火焰,颤抖着声音说:“如果救不转来呢?我不是要放弃,我只是在想,一个人活着,灵魂和身体同样重要。

当身体注定要死亡,灵魂往往没有选择的权力,也只能跟着去死。但如果都没有人试图去关心,这个即将死去的年轻的灵魂,最后想要什么,也太难过了。”

护士抬起手去擦兀自掉下来的眼泪,语带哭腔却仿佛多了一股力量:“赵医生,一个人在身体受伤的时候,灵魂也一定会受到冲击的。但您知道吗?我弟弟,十几年都坐在轮椅上,可他的灵魂比任何人都完整。他常常说,因为被我们的爱包围,人生很满足。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写一本书。他一点也不怕死,我们也不怕他哪一天突然离开,只怕他离开前愿望没来及完成…”

“知道自己要死了,还有什么愿望,想跟谁说说话,这是很重要的事。”


三、病人魏可

快五十岁的赵医生就这样由着个初出茅庐的小护士直抒胸臆,听完还觉得挺有道理。以前大家都是务实派,千锤百炼的是业务能力。对病人也算是和蔼可亲,但像小护士这样这么深入地去关心病人的感受—或者说“病人的灵魂”,是从未有过的。

他回头,却发现躺着的女人已经睁了眼睛望着车顶,不知道醒了多久。他给护士打了个手势,小护士吸了下鼻子,赶紧靠过来问:“你……你醒了……都听到了?你想要什么?要不要给谁打电话?”

魏可没有讲话,她在医生说“哪有时间关心灵魂的事情”时已经醒过来了。这段时间,足够她记起很多事。

这应该是她一个人住的第九年,朋友不多,父母亲人也少有联系。

就算是横尸街头也不会有人知道吧,如果忽然生病晕倒在家甚至死掉,也要等到尸体腐烂的时候,才会被邻居发现,或者在这之前,公司的同事会因为自己长期没去上班而找上门来。在公司常常挂着微笑的魏可,独自一人的时候会转过这些念头。

晕倒、死亡、腐烂,这是医生说的,身体的事。

所以加班后去24小时便利店买一堆啤酒,坐在路边“举杯邀明月”,也不会有人关心。城市太大了,不,这个世界太大了,显得我如此渺小。每天看起来很努力地工作,是为了什么呢?像蝼蚁一样活下去吗?明明小时候也很坚定地说出过“要成为科学家”这种愿望。

那些说过“要成为科学家”的小孩,有多少真的成为科学家了呢?

失去理想的人生真无趣啊,这样日复一日四平八稳的生活,却总觉得底下有暗流涌动着,危险潜伏着,一不小心就分崩离析了。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好了。

渺小、孤独、理想,这是护士说的,灵魂的事。可是,谁耐心知道你的灵魂在想什么呢。

但身体究竟是灵魂的投影,当她醉醺醺鬼影一样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一切终于发生了。车灯直直打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想:真好,不是自杀,是意外死亡。

没想到一睁眼还吊着几口气呢,医生将车上的帘子拉开了些,她居然还能看到楼宇之间升起的朝阳,感受着阳光洒在手臂上流淌出一片温暖金黄,闭上眼,好像看到贫瘠的戈壁滩上长出了一片活泼泼的向日葵。

护士轻轻问她,“你想跟谁说说话,我帮你打电话?”

她闭上眼,好像摇了摇头。

护士又问:“那…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还有什么愿望吗?谁也没有这样问过她。

像疾驰的飞燕、开闸的大坝、春天的森林,她头脑里忽然长出了无数渴望:我想,想去大海里游泳,在草原上骑马,想存一笔钱回学校去读书,想认识一些新朋友,有个很爱很爱的男人,一起养一对孩子……她想跟这世上的其他人有羁绊,不要一个人往前走。她忽然很兴奋,想把这些愿望广而告之。但,是不是来不及了?

她望着护士,透明的泪水像风暴在眼里聚集。护士以为她是害怕,紧紧抓住她的手。

人静下来,才感觉车在缓缓移动。司机在前面大声说,“路让出来了,我们很快就到。”医生也握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耳边说:“加油!”

她闭上眼,眼角滚下来一串热气腾腾的泪珠子。


————

这是梦吧,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呢?魏可将咖啡放回去,给自己泡了一杯玫瑰花茶,当花瓣在水中舒展,她忽然想起那首诗: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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