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阿姑烧了半桶大麦茶。那桶是用白铁皮[1]做成,四十五公分高(不包括拎襻),五十公分长,二十五公分宽,椭圆形,拎襻在桶的中间,像桥跨在河上似的。不过,这个“桥”底下有个凸形,这是焊了块凸形的白铁皮,使拎桶人的手,不会因有重量而被白铁皮割痛手。桶的一头有倒水的嘴伸出在外,桶后有个小襻,可帮助倒水时提高桶底,面板上靠近后面拎襻处,有可揭开的盖,进水之用。阿姑要我们到外滩码头上去卖茶。九岁的姊姊拎着这么半桶茶水,走了头两里路,来到外白渡桥时已七吭八倒。刚走上桥,她就放下桶,想歇一歇。一个背着步枪站在木栏杆边的日本鬼子就叽哩哇啦地吼了一通,我们听不懂,愣愣地站着,他一个扫堂腿,就将姊姊踢得沿着桥坡滚了下去。我急忙奔下去,拉起姊姊,一个大人走过我们身边丢下一句:“日本鬼子让你们走开。”我们再奔上桥去,姊姊拎起桶,我拎着小篮子(里面放着碗)“乒乒乓乓”地跟着奔过桥去。这天,我们回阿姑家把卖茶钱交给阿姑时,姑丈也回家了。阿姑给姑丈准备了白酒半杯,连头的烤鸭脖子一根。阿姑给了姊姊和我各一小块鸭脖子,拿起鸭头撕下鸭嘴的下半爿,挖出鸭舌蘸了酱油给姝妹,姝妹吃得很得意。姑丈吃鸭脖子,让我感到惊讶。我觉得这鸭脖子除了一层壳似的皮能嚼嚼咽下之外,没什么好吃的。姑丈在啄啄声中,把切成一块一块的鸭脖子上一丝丝的肉能像用剔骨刀剔过似的,吃得清清爽爽。我们知道姑丈是很能喝酒很爱喝酒的。可那时,他没有这这个能力可以天天喝。我们去了十天,他只喝过两次。第二次喝酒的下酒菜是广东叉烧。我和姊姊一人两块,姝妹当然由着她吃。虽然只有两块,那肉味道可真好。第十天午后,姊姊和我正准备去卖茶,爹来了。他对阿姑说要带我们走。我心里一阵高兴。可阿姑一脸真诚地说:“大哥,你又没再讨一个老婆,带两个孩子到哪里去啊?让他们在我这里住着好了。”我着急地说:“不要,不要。”阿姑将我拉到身边,抚摸着我毛茸茸的头顶说:“在阿姑家不好吗?”我只是说:“不要,不要。”挣脱她的手,逃也似的往楼下冲。阿姑也冲到楼梯口:“看这囝,当心,囝,当心呀。”这时,我已经到了后门口。
当天傍晚,我们到了褚家行大阿叔家。不过,不是原来在街上开布店的那个家,而是当年阿婶生大华时,我在布店后门看到河对面那列南北向的一排房子中的一套了。从木桥上下去,走几步泥路在一排大树中间少载了一棵树成了门洞似的地方折进去,树与房子间有段距离,这就成了场地,每家的门都是朝东。吃夜饭时,五家人家排队似的都在场地上吃。房子西边也有一排树,树的西边就是一块块连绵不断的稻田了。泥路东边几块小小的地种着蔬菜,有黄瓜棚、豇豆架什么的,有一片地种着毛豆,再远处也都是稻田了。大阿叔家的门正好对着大树间隙形成的“门洞”。这一排房子共住五家人家,在房顶上只有大阿叔家西间屋上有一天窗。这里人家,夏天晚上睡觉夜不闭户,所以在阿叔家的几天,虽是夏天,晚上睡觉时有凉风吹进屋里。不过,这里的苍蝇特别多,我刚剃好的光头成了它们的舞台,胆大的苍蝇还飞到我的嘴唇上停下。我用手挥,手未放下,苍蝇又来了。阿婶看到我的狼狈相,忙拿根粗布似的毛巾,给我擦去汗水。阿婶说:“已巳头上有三只热疖头。”是的,下午,从阿姑家出来,爹和我在阿姑家弄堂口的对面,饭摊旁的剃头挑子的摊上剃了头,剃到左、右额上方和右后脑时都有点疼,特别是右后脑那个。剃头师傅说:“这是热疖头。”剃完头,爹叫上黄包车,我们到河南路、北京路那边,有一家门朝西,双开间名叫陆高荐的熟食店买了白斩鸡、酱鸭、酱汁肉。包装食品时,他们用半公分宽的黄色竹爿织成大网眼类似小盘状,再放上一张白纸,将鸡或鸭放上,再盖一张白纸,再盖上与底一样的竹盖,然后用细的白麻绳扎好,酱汁肉则不用白纸,上下都用荷叶。三包东西叠在一起再扎牢,就可拎着走了。这天晚上,爹和大阿叔都喝了许多酒。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我被蚊子咬醒了,一看到床上的蚊帐被揭开了,留了一条很大的缝。我一边挠痒,一边挥赶着耳边嗡嗡哼着的蚊虫。这时听到隔壁屋里阿婶压抑的声音:“哥,不要,不要。”接着传来爹的声音:“妹,自从你嫁到纪家来,哥就喜欢上你了。”阿婶说:“元中知道了,不得了。”爹又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后来没了声音,我又睡着了。
天亮了,大家起来了,爹到街上叫了五碗大肉面,阿婶当时没吃,等爹走后才吃。这天下午,大阿叔才回家,自行车后的架子上驮着几卷红红绿绿的纸,这些纸都很薄,还买了两根竹竿。他问阿婶:“哥啥辰光走”?阿婶低着头回答:“一早走的。”大阿叔卸车时,让姊姊和我帮着将纸一卷一卷搬进屋去。他卸完车走进来,再将放在床上的纸放进当年放布匹的橱里。我们住的外面这间屋放了一口橱、一张床和一张八仙桌,另二口橱和柜枱在里间屋。然后大阿叔拿出两把刀,一把背较厚的刀,另一把较薄的刀。他先用劈刀(较厚)将竹竿一劈两,直到劈成八爿,然后用那把较薄的刀,先把竹青披下来,大阿叔说:“这叫篾。”他又将它破成六根,绳似的。我就说:“像绳子了。”大阿叔笑笑:“是呀,就是当绳子用。”披去篾的竹爿又再一披两,再截成尺把长的一段段,又劈成二公分宽的竹竿,然后先用昨天扎熟菜的白麻绳一捆捆的扎了二捆。阿婶要淘米、洗菜时,就让姊姊抱着她新生的女儿凤珠。让我带着大华玩。大华不愿意,我也没兴趣。光看了会大阿叔干活,后就沿着泥路走上桥去,桥西河南岸那个河埠头,三、四个女人在洗菜、淘米。三个女人手不停,嘴也不停,东家长、西家短的,阿婶在一边管自己做。再西边些,二年前在对岸看到过的那黑牛,带着一条灰色的小牛一起浸泡在河里。再看北岸,原大阿叔家后门的河埠头上空空的。西边的太阳晒得我满头大汗,我用手一抹一抹的,既擦汗水,也赶苍蝇。一个女人看到我就笑着问阿婶:“你家的侄子?看,一个小花脸,上台唱戏都现成了。”阿婶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一会,她上来了,叫了我一声:“已巳回。”我就跟着。阿婶到家,忙完事,将我一把拉了过去,嘴里嘀咕着:“邋遢小赤佬,现世。”手里重重地给我擦了把头和脸。我立时感到热疖头处痛得很。吃完饭,阿婶将我脱得赤条条的,一把抓住我的右臂,拖着下到河埠头,将我身体摁到水里,我害怕,挣扎着,我越挣扎,她也越用劲,将我弄得很疼。我有个强烈的感觉,她讨厌我。“邋遢小赤佬。”嘴里不停,大华也是一看到我靠近他就叫:“邋遢小赤佬,离我远一点。”
有天中午,吃午饭时,我在一把紫红色竹椅上坐了,大华为座位又对我这样叫。我三口两口地吃完饭,放下碗,就离开树阴下的场地,沿着泥路走过了桥,到了街上,走过大阿叔以前的布店门前,走过碾米厂,根据依稀记得的来时的路走去。走着走着,太阳辣辣地晒着,头上热疖头又胀又痛。走得累了,在田边树阴下坐了,迷糊地睡着了,醒了站起来,转身,小个便,再转身,就认不清方向了。那时,还不懂依据太阳投射的影子判别方向。看看所站的位置:大树底下,四周都是稻田,自己是站在一个四通八达的田埂上。心里着急了,怎么去找爹呢?右侧后脑上感到有条虫似的向下爬,手一摸,一手的白色的脓水,管不了这么多,手在稻田地洗了洗,希望有人走过,好问路。可大热天的下午,没事谁会出来呢?直到傍晚,大阿叔找来。
过了二天,爹来了,将我带回上海,路上问我:“你想住谁家?”我脱口而出:“外婆家。”傍晚,爹带我到四马路上什么斋的菜饭馆吃菜饭,饭上还有块红烧肉。吃完,爹送我到天潼路会仁里外婆家。外婆看到我,将我仔细地看了看,眼睛有些红:“囝,你――”她没说下去,招呼爹坐后,就拿了脸盆去后天井放了水,从五斗橱台面下第一个抽屉里找纱布,没有,找第二个,也没有,再后在最底下的第三档抽屉里找到,剪了一截下来,放进脸盆,外婆轻轻地帮我把热疖头及其周围擦清爽。这时,后脑上那个热疖头在烂,由于它的脓水使它底下,右后肩胛上各有一个新的热疖头。外婆边擦边问:“囝,痛哇?外婆尽量小心,外婆尽量小心,噢。”擦完,又帮我洗了澡。爹坐了会就走了。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好。外婆家热,所有的热疖头又胀又痛,我只会哭,外婆坐着,一手拿着扇子扇我,一手拍我也没用。小阿姨就抱着我,到七浦路上慢慢地走动,轻轻地拍着我,好一会儿,我才睡着了。第二天上午,外婆买菜回来,带回来几张“红膏药”。外婆让小阿姨拿“红膏药”到煤炉的水壶上两面烘热了拿来,外婆再将热的“红膏药”揭开,对我说:“囝,这‘红膏药’有点热,贴上就好了,它能:有毒拔毒,没毒长肉。”贴好后,外婆让我站在五斗橱中央,面对镜子,她又动手,将两边两个小抽屉上的狭长镜子折拢,这样可让我看到自己后肩胛上的情形。外婆说:“阿拉已巳真好看,前冲后突,像个将军。”我看自己啊特难看。不过,这膏药正管用,当天晚上,就能趴着安稳地睡觉了。三、四天功夫,其中换过一次膏药,有的拔出了脓,有的平复了。第二天下午,我自个走到七浦路,又看到了玲妹家楼上那男的在西瓜摊上,他吆喝着:“杀啦哩甜格来,三千、五千买一块依来。”
秋天了,姊姊也来到外婆家。一天下午,因为天要凉了,外婆带着小阿姨去给小舅舅收收拾屋子,给我和姊姊留下了吃的点心,说晚饭等她们回来。爹来了,还带来一个颧骨高高的女人,爹让我们叫她“姆妈”,我们先后轻轻地叫了声,她显得很高兴,从手提皮包里拿出二张五万元的储备票,我们都不拿,爹说:“拿吧拿吧,姆妈给的,拿吧。”他们坐了会,爹挽着她的手臂一块出去。不一会儿,他们拎着一串大闸蟹,一大瓶(三斤装)黄酒。外婆的煤炉是用煤屑封着的,一捅开,加点煤球就好烧了。烧大闸蟹要不了多少时间。烧好蟹,就喝酒吃蟹,我们吃不来,那姆妈就将蟹肓、蟹肉剔出来给我们吃。吃完后,他们走了。我和姊姊在床上一横就睡着了。外婆和小阿姨回来,一看,蟹壳一枱子,酒杯二只、空酒瓶一个。更使外婆生气的是煤球炉也熄了。玲妹娘告诉了外婆:你女婿带了一个颧骨高高的女人来过了;并让外婆在自家的煤球炉上热了饭菜。
第二天,爹一个人来了,正好小舅舅也在,小舅舅一看见我爹就责问:“昨晚带了女人来,把姆妈家弄得一塌糊涂,蟹壳一枱子,煤球炉弄弄熄,侬啥意思?养了两个囝自家不带,甩在我娘这里,侬倒逍遥自在啦。”
“兄弟,昨晚是阿拉不好,我要送行(音为hang)娣,来不及收拾,抱歉。”
“一句抱歉就好了?煤球炉熄脱,娘和三个妹妹吃冷饭不算,为二个妹妹上工要带饭,娘今朝四点钟起来烧饭侬晓得哇?”
“姆妈,对不起了。”
“两个小囝怎么办?一直住下去啦?”
“阿斌,侬少讲二句吧,二个囝是我要依拉住在这里的。”外婆忙说。
“啥闲话?侬有多少钞票贴给他们?对阿拉总是克、克、克,问侬要点钞票,总是横盘问、竖盘问的。”“我不要姆妈贴的,今朝我是来送钞票的。”爹说着,从长衫里摸出六、七张十万面值的储备票。
外婆推开爹的手:“不要,不要。菊巳死得早,两个囝我疼还不及呢。”
小舅舅一把抢过钱:“做啥不要,有拿不拿猪头三。”
“小弟,你早已成人了,油头光面、游手好闲总不是个事,要像大阿弟――你哥有多好。”
“格贼勒嗯子,侬算什么东西?外头少白相二个女人就好了。”
“小赤佬,侬教训起我来了。”爹面红耳赤地争辩。
两人越吵越起劲,外婆坐在床边垂泪。爹提起的大阿弟,就是我们从未见过面的大舅舅,勾起了外婆的心痛。大舅舅早就结婚成家,有份海员的职业。只是结婚近十年未有个孙子或孙女。外婆曾对儿子说:再取一房小,儿媳极力反对,其理由是:一个我也几乎守活寡,再害一个,作啥呢?外婆要求儿离婚另取,儿又不肯。四零年儿子出海后再无音讯,所以,房子再小,外婆就是不肯搬家,就怕儿子有信来收不到。小舅舅和我爹越吵越厉害,差点打起来。最后,小舅舅逼着我爹将我们带走了事。可外婆十分伤心。对爹说:“没地方蹲,还送来好了,有地方了,侬要来告诉我,我好来看看两个囝。”
这天,我们在浙江路乘上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直到终点站:东新桥。爹领我们进了一家名叫“梅龙镇”的旅馆。这旅馆的房子像一条轮船的船头,浙江路和湖北路将其夹住。我们上到最高一层――五楼,五楼只有一间房,走上楼梯,右侧有一小间,里面只有一只抽水马桶,爹先教会我们怎么使用。进门,右侧,靠东、顶着北墙,一张大床,床的南端与马桶间还有一些空隙,床的西边是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朝北有二扇窗,再往西一张靠背椅靠着墙。椅子西边靠西墙有一洗脸用的白磁盆,龙头上面的北墙上有面镜子。镜子对面,南墙上有扇窗,窗的东面有段墙,再就是进出的门了。这间屋比外婆家大得多了。这天晚饭,爹领着我们下楼到马路上,这里是五叉路口,横的一条即东西向的广东路,朝南还有一条路。爹说朝南走,走到前面一条横马路是法租界的法大马路(解放后叫延安东路)。我们到对面东南角上的面摊上,爹买了点门抢(猪舌头),要了一斤黄酒,还叫了三碗阳春面,爹喝酒吃面门抢下酒,我们阳春面上都有好些门抢。
[1]搪了锡的薄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