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蔫在家排老二,从小蔫巴,所以得了外号老蔫。老蔫小的时候很漂亮,女大十八变,结果就十八般变化了。到了初中开始膨胀,360度无死角,比我大了好几号。她妈和邻居聊天说老蔫长咧巴了,说的时候一边抽着汗烟,按住一个鼻孔,让烟从另一个鼻孔出气,据说可以抑制鼻子里的息肉。
老蔫平时最多的语言就是:是,对,嗯,好。她姐姐性格正好相反。她姐姐跟她的同学说,她连发火都不会,从小也不爱带她玩。
老蔫小的时候,在客厅写作业,两个陌生的客人造访,有事找她爸,他爸不在家,客人在客厅等候。时间过去很久了,她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顾低头写作业。客人安静的坐了半个小时,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于是两个人互相交流:这孩子一点声也没有。
02
老蔫的父亲是个当地的二把手局级干部,在地方新闻里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她母亲是老师,也教过我,非常严厉。她妈有时候很恼火:看看人家的孩子,都跟父母出门去吃饭,可会说话了,打扮得也漂亮,你看看你,就知道闷在家里。每次她爸看到她捧本小说一声不吭地在角落里几小时都没有动静,就嫌弃地说:整天看书,把眼睛都看坏了。
老蔫家里常年客人不断。有时候她放学推开客厅的门,一个客厅塞得满满得有几十人的样子,在烟雾缭绕之中,只有她爸一个人在说话。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躲到自己的卧室。
老蔫打小就知道,她家里如果来人,这是头等重大的事,必须立刻放下手里一切事哪怕是睡觉,如同接受长官检阅一般,立刻走出卧室在走廊边立正站好挺胸抬头,大声和客人打招呼,如果不幸忘记抹去嘴上涂了的血红的口红,等客人走后,那口红就消失了,第二天可能碰巧在灶台里头看到残骸。如果没出来叫人,那后果就是要被定以辱没家风之罪;如果在家恰巧来人没来得及套外裤,急冲冲地穿着花棉裤出来了,那父亲将用眼神给花棉裤宣判死刑、且立即执行。如果父亲迟迟不出场,客人等候得久了,那第二件事儿就要接着上场了,要去客厅陪客人坐着,光坐着不行,还要说话,不论是什么废话只要你有就行,这件事她姐姐做得比较好,于是她姐就是客厅的名角。老蔫当然是配角都算不上,可以说是道具或是雕像。于是,长此以往,老蔫得了一种病,叫来客恐慌症,每天都紧张地盯着大门。做梦也经常梦到门没有锁好,一道一道门都锁不好,而锁怎么也找不到。
于是她就去特意学习一下来人的谈话内容。于是学会了第一句,您爸身体好吧?等到把他祖宗八辈全都问过之后,幸运的事儿是她爸回来了,不幸的事儿是还没回来。而她别的也没有学会。
老蔫总喜欢来我家玩。我妈是养牛厂的工人,我爸又是种地的农民,家里没有外人来。所以她觉得非常安全。
既然大人都说她不爱说话,她就觉得自己不该说话。于是每次父母两个人出去聚会,她就很自然地被认为是该呆在家里,因为雕像到哪里都是雕像。为了安全,母亲经常把她锁在家里,因为锁从里面锁得不牢,从外面锁双方都觉得很安全。老蔫说有一天,院子里突然飞进不明飞行物,砰砰地发出两声巨响。她真吓坏了,以为跳进了人,结果趴窗边上看,看到地上多了两箱啤酒。
有时我去她家玩,黑加仑包装饮料很多,她都不爱喝,全给我喝了。我家哪有钱买那些东西,而且商店里看不到这样的饮料,这把我高兴坏了,撑得肚皮都疼。
04
中考那年,老蔫考入当地重点高中。这件事让她父亲很有面子,逢人便讲。她也是听别人说才知道。刚搬进宿舍,有在初中同过班的同学把她的一寸照片拿走了,回来还照片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男生的评语:女的长成这样这辈子算完了。照片里她带着一个瓶底儿,头发短得如小子还没有型。同学当玩笑说着玩,看老蔫面无表情,后来就再也不找她了。老蔫高中的同桌是白美,富不富不知道,但知道她总穿些时髦的衣服。老蔫说她有一次穿了一套红色的牛仔服,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样式,和白皮肤一衬,老蔫就是绿叶边上的土渣渣了,同桌活泼外向,在班级里很活跃,声音娇滴滴的,会唱黄梅戏,还很招老师喜欢,考试成绩也总排前几名,就是说话有点大舌头。有一次,开学没多久,老师点名她回答问题,她回答不上来,也没有勇气说不会。结果老师说,你是哑巴啊?全班哄堂大笑。她后来说她恨那个老师。从此她恨一切让她说话的人。同桌总是和前排的胖丫头嘀咕她的沉默。有时候,她同桌甚至哭给那个胖丫听,仿佛遇上她这样的同桌是人生不幸。
有一天,她终于觉得这样下去有些对不起同桌,她同桌有点像被遗弃的怨妇,她要改善同桌的关系。于是有一天,她大胆约同桌到花园里谈谈,她说大体意思是想说她不爱说话,但不是故意不和她说话,结果当然越说越说不清楚,弄了个不欢而散。从此同桌更不理她了。她从此再也没有尝试去改善关系了。
她老蔫的表姐和她一个班也一个宿舍,是大城市女孩,就是不爱学习,她妈拖关系找人进来想让她跟老蔫学学。表姐是一个标准美女,又高又瘦,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会说话,五官精致得可以接拍化妆品广告。高中两个人住同一个宿舍,每天一起在餐厅里吃午饭。身边总有小纸条飞过来,男生区域和女生区域局距离比较远,而命中率明显不够水平。当吃完饭往教室走时,命中率就更低了,因为从概率讲,命中两个距离很近的移动中的物体,面积大的物体命中率的可能性更大。有时候,同一个男生打到她的次数过多就会和她说声对不起,打错了。从餐厅到教室的路上,头顶的教室窗户上挤满男生的头,伴随着的口哨声连绵不断。。。
老蔫的成绩一直在下滑。她说她爸三年都没有去看过她一次,就一次她听说她爸在她寄宿的高中附近出差,以为她爸会来,结果还是没有去看她一眼。她们宿舍是校花宿舍,一共8个人,有6个美女,各有千秋。我说她有桃花运,可惜都是女的。在宿舍里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的家庭,别人以为她是单亲家庭,都没有好意思问的。不过后来听说高二她爸爸出事了,以后我们都没有人见过她爸。以后她的家就变得非常安静了,再也没有客人了,她的来客恐慌症就自愈了。不过听说她妈就不爱说话了。
暑假去老蔫家闲逛,她和她妈说将来想当记者。她妈嘴快,立马说:就你还想当记者?老蔫也没有反驳。高考,失败了,她来我家说早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想重读,她妈说凭她那个少得可怜的分数,重读也考不上。她说完又沉默了很久。后来高考后,她就去城里奔亲戚了,没过两年她父母也搬家了。听说好像后来作了会计。可能她妈认为会计不用说话吧。
04
多年以后,老蔫和我联系上了。常常和我微信聊天,她明显比以前开朗多了,脸上的瓶底儿不见了,精神面貌像变了个人似的。她说她嫁了一个普通的人,当时家里人都看不上她老公,嫌他的家庭不好。老公对她很好,不叫她老蔫,而叫她老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儿。说起过去,她说后来看了心理方面的书,知道那时候得了抑郁症。那时候经常痛苦地想自杀,幸亏高中就3年。去了城里以后,完全换了环境,在奶奶的鼓励下,开始变了,觉得天也蓝了。现在过得很好,不过行业已经是会计,就很难转变了。不过她说这样也不错。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