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恶有恶报呢?”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
“作恶的人,会得到他们的报酬。”
-1-
第一次遇见韩清水,是在九六年夏天。
那年张信哲的《过火》火遍大江南北,韩清水坐我后桌,喜欢听歌,经常放学拉着我到音像店里找最新的歌听。
印象里住的那条街名字很怪,叫做三条街,街头就是韩清水家的音像店。
韩清水家有钱,买得起新玩意,这也是我刚到这个班就注意到她的原因。开学第一天,别的同学都买了一摞高考资料带来,就她自己把屯了许多年的碟子一股脑摊在桌子上,一盘碟卖十块钱。
有段时间她和每节课间播音乐的高二学弟关系不错,以至于那段时间每节课间我都能听到大喇叭里放着韩清水最喜欢的歌。
例如《过火》,例如《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
韩清水爱听歌,但每首歌听的时间都不长。
我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绕过楼下下棋的大爷,经过摆摊卖二手书的大姐,晃晃悠悠地途径卖煎饼果子的摊子,嗅着臭豆腐的味道,啃了口手里的馒头,趔趄一下车子又继续往学校赶。
那年我刚上高三,和班里的大姐大成了朋友。没错,我说的大姐大,就是韩清水。
没认识韩清水之前,我的卧室里连一台收音机都没有。
第一次和韩清水一起听歌,是在霜降那天。韩清水一把揪住我,说她的车子坏了,要坐我的车子让我送她回家。
我一边骑车一边听她在后座指路,这里要左拐那里有个胡同,一路歪歪扭扭终于到了街头。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说的家,就是眼前的音像店。
她和六十岁的奶奶一起住。进了屋,看见一个抱着猫在椅子上睡着的老人,她对我说:
“没关系,我奶奶睡觉很难吵醒”。
她穿过杂志堆,在众多光盘里留下她的目光,然后抽出一盒磁带,插进了收音机里。
“这是今天新来的货,这首歌可好听了。”
如果不算上她奶奶,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单独同处一室,空气特别安静,我只盼望着音乐赶紧响起,缓解一下四目相对的尴尬。
那是许美静的《遗憾》。
你总爱让往事跟随,怕过去白费。
你总以为要体会人生,
就要多爱几回。
......
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
宁愿你受伤流泪。
莫非要你尝尽了苦悲,
才懂真情可贵。
别懂我最珍贵。
......
“我最喜欢这首歌了。”韩清水对我说。
后来每节课间,大喇叭里都重复播放着一首《遗憾》,班主任还对我们说吐槽过,说高二那个放歌的小伙子,是不是听这首歌听痴了。
我转过身看韩清水,她一直捂着嘴笑。
后来,我再也没敢听那首歌。
-2-
那年秋天,我过完了十八岁生日。
那时候是文科班,班里女生很多,算上我一共三十个。我留着刚到耳朵边的短头发,黑瘦黑瘦的杵在妙龄少女之中,就像是百元货里夹杂着的的残次品,在乌黑色的青春里尤为扎眼。
韩清水留着长头发,很漂亮,大概是被称为“人美心善”的那种。高三那年大家都很努力,因为是靠前的班级,所以人人名次也不差到哪里去。
我对韩清水的印象起源于她的磁带。
班里每个人几乎都在自己的磁带里录上前几年高考的英语听力,只有韩清水不一样,她的磁带里有当红的歌,也有她自己录进去的小玩意,她给我听过一次,但我也记不清了。
可能每个漂亮女生的旁边,都要有一个干瘦的女孩子做陪衬。
刚开学不久,韩清水就盯上了班里的一个叫刘子达的男生。
在我的印象里,韩清水这种女孩子,是很受男生喜欢的。走在楼梯间一笑,就有几个男生跟着起哄,宽大的校服裤子里面,包着纤细的白色长腿,头发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刚洗过的。
我不一样,我总顶着油腻的短头发,干巴巴的四肢死死藏在衣服里。
韩清水问我,能不能帮她打探一下刘子达的底细,看看他喜欢什么,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我说,我还是算了吧,我没有你漂亮。
韩清水会顾及到我的感受,对我说外表是怎样的不重要,然后用她标致的五官,博来旁边男孩子的目光。
我羡慕韩清水,非常羡慕。
在我贫瘠的时光里,我一度想成为韩清水那样的女孩子。
后来韩清水对我说,她开始给刘子达送早点了。每天早晨五点骑着车到楼下的小吃店打包一份早餐,假装路过城北的刘子达家,把早点和一张写着字的便签一起,挂在刘子达的车把上。
至于那便签上面写的,也无非是“注意保暖,吃慢点,韩清水送”的字样。
“为什么你要写上自己的名字?”我问韩清水。
我曾经天真以为,对一个人好就是要默默无闻,不需要他知道,在每一个背后都撑起给他的阳光,即使自己受了苦受了难。但后来我才明白,我曾厌恶韩清水那种对一个人好的方式的思想,带给了我多大的伤害。
原来,对一个人好,就要让他知道。对他付出了那么多,凭什么不求回报。
那是韩清水告诉我的。
她说,她就要让刘子达知道,那些冰凉早晨里,是谁顶着风骑着车绕一大圈去给他送早点的,是谁一直对他好的。
“要不然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那么天真了。”
韩清水说。
后来,她成功和刘子达谈了恋爱。
那时候谈个恋爱都是偷偷摸摸的,有谁早恋被抓到,就要背上怎样不要脸的名声,甚至会被人传一些莫须有的谣言,比如怀孕了,堕胎了,被谁甩了。
大家都没有那么友善,尤其是对女孩子。
一天放学的时候,我问韩清水,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刘子达。
她说喜欢,很喜欢。
“那刘子达喜欢你吗?他为什么答应你了?”
韩清水没有说话,走了几步跟我说,要给我听她新买的磁带。
那时候我不懂韩清水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就一个劲追问,问到底,锅都被打破了,也什么都没问出来。
“强扭的瓜不甜。”我对她说。
“那就不甜吧。”这句话算是她的回应。
石板路上,韩清水的磁带在车筐里晃了又晃,发出“咔咔”的声响。
-3-
有一天在学校的厕所里,我发现我来例假了。
往常来例假的时候,都是扯几下艳红色的卫生纸垫在内裤上,这一次在学校突然来了,我没带够卫生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清水站在我右边,问我怎么了。
我蹲着,羞愧地抬起头看她,给她看了我的内裤。
那时的厕所是公共的茅坑,一个连着一个,一共一排,连挡板都没有。
韩清水从兜里掏出一块被塑料裹着的物体,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问我:
“你不是来例假了吗?”
我点头。
“那把卫生巾垫上就好了。”
我从她口里知道,这个有股淡淡香味的东西,叫做卫生巾。
“你出去等我吧。”
我把她支走了,一个人胡乱把卫生巾贴到了内裤上。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卫生巾,更不想让她知道,我一直以来都用的卫生纸。
那时候我明白了,韩清水这种女孩子,是我一辈子追不上的。韩清水听的歌,对我来说也是买不起的。
日子过得很慢,每天脑海里都播放着同一个遗憾。
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
我记住了这首歌,一直记到现在。
周三下午下课的时候,我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了韩清水和刘子达。她笑着和刘子达搭话,说着说着突然两个人就抱起来接了吻。
我第一次看到情侣接吻,心跳的厉害。
后来我再跟韩清水说“强扭的瓜不甜”的时候,她对我说,“也不一定就不甜”。
原来有些事,都是注定了的。
漂亮的女生终究会泡到自己的心上人,也会把不喜欢变成喜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韩清水再也没有和我一起去厕所,而是和刘子达腻在一起,周末的时间也打扮的漂漂亮亮和刘子达约会,她的收音机也开始给刘子达放。
她在她的磁带里,录了不少情话。
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会偶遇她和刘子达牵着手互相喂零食,一副甜腻的样子。
而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会嫉妒韩清水,也打心底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相比之下,我更是一个坏女孩。
我把刘子达早恋的事告诉了班主任。
可能一个人惯了,煮水饺的时候看到两个粘在一起的都要用筷子挑开,炖肉的时候会听到锅里传来“孤孤独独”的声音,看到两个相爱的人,也有把他们拆散的冲动。
我没想让韩清水怎样不好过,只是单纯想让他们分开。
那天班主任逼问刘子达,问他女朋友是谁。韩清水没敢站起来,过了好久刘子达才肯说出“韩清水”这三个字。
“我以为你是多喜欢她,原来这就说出她名字了。”我后来对刘子达说。
我以为,他那么喜欢韩清水,到死也不会供出来那三个字。
“也没有很喜欢。”他说。
那时候我才明白,强扭的瓜也没有很甜。反而甜过了,不仅仅是腻了,而感到有些苦,似乎要烂掉。
后来我能想清楚,刘子达处在怎样的境地里了。没有哪个男生能拒绝漂亮又对自己好的女生,但也没有哪个男生能就那样喜欢上一个女生。
“你说喜欢,肯定是喜欢的,但是也只是喜欢。”他又补了一句。
韩清水哭了一整晚,放学的时候也没有和我一起,一个人推着车,一边哭一边走。
我想追上去说一句“对不起”,又因为她不知道是我告诉的班主任而感到庆幸。
可是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我以为她不会知道而已。韩清水是个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要不然,她在放学的时候也该和我走一路吧。
他们分手了,因为我。
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反而感到不是滋味。
那段时间里,我经常装作偶然路过韩清水家的音像店,听到里面反反复复的播放着同一首《遗憾》:
与其让你在我爱中憔悴,
宁愿你受伤流泪。
-4-
刘子达是个受老师欢迎同学喜欢的好学生,不过是谈了场恋爱,又不是什么大事。
但韩清水不一样,她被同性排斥,老师对她也并没有好印象。再加上本来主动的就是韩清水,所以她直接被冠上了“婊子”的名号。
我在厕所见到过几个女孩子把她堵在门口,问她为什么要勾引刘子达,她一边哭着说些什么,一边被人揪着头发。
我没有一次上前拦住那些人,我不敢,也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
那以后韩清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再拿着磁带在班里售卖,不再分给我她的卫生巾,也不再和刘子达说一句话。
我成了一个合格的坏女孩,但没有为此付出自己的代价。
高三那年很重要,但下学期的韩清水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每天上课不被老师提问,下课被女生们冷嘲热讽,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在她的笔袋里放虫子。
我曾经想过制止那些人,但我做不到。
我也想为自己赎罪,可我赎不了。
一模的时候,我考了570多,刘子达考进了年级前十,韩清水没考上本科分数线。
最好的人,下场最惨。
韩清水会依然和我搭话,但再也没有邀请我去她家的音像店。她把那些录了情话的磁带都改录上了笔记,再也没有跟我讨论过哪首歌最火。
她对我说,“你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
“就是善良的人,会得到他们的报复。”
“那恶有恶报呢?”我问她。
她看了我一眼,说:
“作恶的人,会得到他们的报酬。”
韩清水的青春到这里,无疑是疼痛的。
高考那天,我坐在考场上感到胸闷,出于那仅存的良心,我在答数学的时候少答了两道大题。
但我还是够了本科的分数线。
刘子达成了全县最高分,考到了同济大学。
我记得以前问韩清水,她想去哪所大学的时候,她说,要去同济。
她说她喜欢同舟共济这个词。
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和她坐在一条船上。
她考了专,专升本了两次,终于勉强混到一所二本大学。
新生报道那天,韩清水给我发了短信,祝我在内陆城市里一切都好。
我说,你也是。
西北的风打在我脸上,完全没了夏季的暖意。冰冰凉凉,一下就像一个巴掌,抽在我脸上,像在掌掴一样,沙沙作响。
我的手机里播放着那一首《遗憾》,如今听来确实刺耳。
你总爱让往事跟随,
怕过去白费。
你总以为要体会人生,
就要多爱几回。
......
我再也没能像那年在街上一样偶遇到韩清水,我再也没有听过那首《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