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天台上风大得有些诡异,两人并排坐着,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就携手双双进行信仰之跃。
这片区域布满了经济残骸的烂尾楼,向南去三个横叉路口人烟稍旺些,隐隐约约可闻远处学校的上课铃声。沉沉压在两人肩头的浊黄色的天,也不是什么快活天气。这副黄昏晚景,没有人能从中汲取到明天的希望。那倒插着横七竖八的电线杆线,活像一把子乱麻,只消朝旁边一瞥,鳞次栉比的建筑与交织错杂的电线就声明着生命的难解。
大家都是该在阳光下慢慢走着,和心爱的人拉拉小手温存一笑的年纪。而此刻,坐在天台边缘,下方涌上来呼啸不止的风凝干了泪痕,浓浓的水泥钢筋特有的冰冷气息麻木了神经。两人的目光交汇,彼此都看清了对方黯淡的两瓣眼珠。
“小a,刚才那是你初中学校的铃声吧。”
是甜美的少女的音色,随着这铃声大家会旧迹斑斑走廊慢吞吞走回各自教室,a想起初中那会子,自己在三楼的15班,窗外生长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樟树,有一根枝桠正好探进走廊,像要抛出橄榄枝的手指。每次路过她都要偏头望一望。
那是穿越玄幻小说盛行的年代,少女心在这些造梦者编织的梦境里浸润得天真而固执。她幻想着某次回头,一个银发古装男子就坐在枝桠上朝自己露出小说里“挑唇,薄凉,三分戏谑”的笑容。坐姿特定要求得是优美的盘腿坐,银发的描述内容是仿佛沐浴过月光的绸缎。
实际上初中三年,没有银发美男,也没有人出现满足少女情窦初开时梦幻的憧憬,甚至唯一一场朦胧的暧昧也胎死腹中,终结于隔壁班转来的新任班花。
a回过神,恍恍惚惚听了会。突然问b:“你家买的新房是在这片吧?”
b轻轻嗯了声,扫视了圈,在脑海里描摹如果成功建成后这片小区的漂亮模样,明橙色与月白色的组合,是电视剧里常出镜的高档富人小区,而自己家就在其中某一栋。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渐渐浮现出推门而入的女孩子。
她背着书包,在玄关口自然地关上了小兔棉鞋。
她穿着当季最流行的面包服,价格是自己此刻身上衣服的十倍,漂亮干净而得体。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铲子的挂啦挂啦声一响,她就知道还差几分钟饭菜上桌。
风一吹,眼前幻象消散了。
“其实。”b开口:“我如果是你,现在就回去,你爸妈还在家等你吃饭。”
简单的三菜一汤,白米饭堆成小丘,在灯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泽。
a摇头,她知道弟弟出生后,爸妈在暗地里商议过无数次让她休学外出打工。出生时的性别就注定了她的一生,永远是一个附属品,附庸者,牺牲物。初三这年父母如愿得子,之后丝毫没有考虑过她的升学压力,强行让她请假回来帮忙照顾婴儿。她的日常开始混沌得照不进来一丝阳光——天不亮急匆匆跑去学校,就着校门口早餐店的一点光亮把作业补完,中午再风风火火赶回来,下午?也是没有自己时间的,下午到傍晚这段时间她手里拿的不是从前的黑色碳素笔,而是沾着排泄物的纸尿裤和烫手的奶瓶。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原先也不算优秀但起码可以上一所不错的高中,像其他女生一样涌入高考大队每日每夜疯学,最终敲开希望的大门金榜题名。
这本该是她顺遂而平凡的人生。
而不是眼前只有一条漆黑的完全望不到光亮的路。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样年轻的面孔,同样忧郁的瞳仁,倒映出对彼此的羡慕。
你起码家人健在,尚有着落安居之所。
你起码人身自由,还能追逐繁星太阳。
晚霞逐渐黯淡,时间推移到暮色四合。风更冷了,她们忍不住要战栗起来。
要不要……
不知谁口齿含糊地开口:“你说,痛苦是贯穿人一生的么?”
她刚看了《这个杀手不太冷》这部电影,有感而发,这个年纪探讨什么都是稀稀拉拉不成系统的。但又需要一个答案。
另一人在冷风中开始说一个故事。关于一只枕头的故事。这只枕头从女孩口中诞生,在多年后的时光里柔软地躺着,懈怠忧虑无助彷徨时,把脸埋一埋,深吸一口里面棉花糖般甜美馨香的味道就能满血复活。一只神奇的,得之我幸的枕头。她说得很慢,磕磕绊绊,直到结尾她才坦白,从来没有这么一个枕头,她只是从小就希望有个东西能供她把脸埋一埋。可以是个怀抱,可以是个大玩偶,当然最好是只枕头。
毕竟枕头塞满了可望不可及的梦,收纳了多少升发霉的泪水。
学校铃声又响起了,第五遍,是放学时间。学生会像一瓢泼出去的水哗啦啦鱼贯而出,校门口各色各样的小摊冒着腾腾的热气,无形之中烧灼着她俩的眼。刷子大剌剌两下沾满了浓郁的辣酱,在关东煮上亲热地舔舐着,烤得焦脆的白吉馍里面是满当当香喷喷的肉条。
不知谁开始小声啜泣。
另一人把脚往回缩了缩。
要不,去吃点吧,天实在太冷了。
不知谁抬起湿润的睫毛,“那明天呢,以后呢?”
没人告诉她们答案,但当务之急,是别错过了那只刚出炉的白吉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