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的小说极多,首先说《喜宝》。通篇中,有书名号的《喜宝》是小说,没有的喜宝,是小说中的人物姜喜宝。那天,无线电视的工作人员来谈有关灵魂的事,其中一位清丽而又工作负责得令人吃惊的小女娃,麦伟雯,忽然谈起亦舒的小说,两人一起咬牙切齿地说:『喜宝,真是卑鄙!』
是的,喜宝真是卑鄙。(一) 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卑鄙的解释《喜宝》这篇小说,可以有一个副题:『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固然卑鄙,然而,可以有一个引题,引圣经中的话:『你们之中,谁没有罪的,就可以拿石头掷她。』这是耶稣基督的话-当群众要用石头掷死一个淫妇时,耶稣基督就这样对群众说。
是的,喜宝,姜喜宝,真是卑鄙,勖聪慧忍不住骂她,『你是一个妓女!』(读这句话时,应该参照一下英语,相信勖聪慧在骂出这句话来时,一定是用英语骂的,因为这是一句英语的惯用语,中国骂人语虽然丰富,很少用这句话骂人。)美丽的姜喜宝,真是卑鄙之极,可是,人,有谁是不卑鄙的?耶稣基督?释迦牟尼?他们都不是人的范畴之内的了,一个是上帝的儿子,一个是佛!普通人是不能用他们的标准来衡量的。
人,是一种卑鄙的动物。这种说法,不自本人始,不自今日始,『人之初性本恶』的说法,早在约两千一百年以前,荀况先生早就说过了。而且直捷地指出:『其善者伪也』自然,也有『人之初,性本善』的『性善说』,与『性恶说』完全相反。善和恶,其实一直在人性之中交织着,《喜宝》中的喜宝,只是卑鄙,不在善和恶的范畴之中。而且,喜宝的卑鄙,只是她在做某些事的时候,所用的方法太过突出,所以才给人以这种感觉。喜宝的行为,是她出卖了她自己,把她自己卖给了一个富豪勖存姿。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在这里,先说明一下一个女人出卖自己的『出卖』中的定义:她出卖的,是她的身体和生命。说得简单一点:某一个男人出钱给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得尽收了钱的义务,和那个男人性交,由那个男人在她的身体上取回花了金钱之后,他应得的权利。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买和卖的行为,和现实社会中其余一切买卖行为无异。可是,其他的一切买卖行为,都是道德人情认可的,一个女人出卖自己,就会为社会道德所不齿,客气点的,称之为坏女人,不客气一点,称之为贱女人,再不客气一点,就骂之为妓女。
一个女人出卖了自己的身体,是人人可以看得到的。但如果任何人出卖了灵魂,别人却是看不见的 。一个出卖了灵魂的人,可以看起来高尚之至,道貌岸然,而一个出卖了身体的人,就会被人所不齿。
自然,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分隔,不必如此清楚,总之是出卖就是。人,是可以出卖自己的,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出卖自己-出卖的是生命、身体或灵魂。几乎无人可以例外。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价钱,任何人,可以不必告诉别人(在对别人说的时候,当然是理直气壮,哼,别人都有价钱,我可没有!)好,阁下没有价钱,那是阁下所说的。可惜的是,人类的语言与人类的思想,在绝大多数情形之下,是不能配合的。说的和想的不一样,称之为说谎-谁不会说谎呢?谁又不曾说过慌呢?所以,说自己没有价钱的人,不必沾沾自喜,好像别人真的以为是没有价钱的人,别人是不会相信的。
因为,其实每一个人心中都知道,人是有价钱的,人人都有。喜宝当然也有价钱。在人的价钱这一点上,女人的价值最是变化万千。同一个女人,一年之前价钱便宜,一年之后,可能身价万倍,绝没有『市场规律』可言。所以也可以说,女人是无价的。这中间,当然除了价钱之外,还包括了感情在内,现实和浪漫是可以结合的。
(对不起,用了『市场价值』这个粗鄙的名词。)喜宝就是这样的典型例子。《喜宝》的故事也是现实与浪漫结合的典型。喜宝第一次出卖自己,并无浪漫可言,要浪漫,也得有对象,韩国泰是什么东西,勖存姿才够资格-那倒不是勖存姿有钱,而是他,的而且确,是一个有资格浪漫,懂得爱情的男人。
可是,在没有更好的对象(买主)的情形下,喜宝也作了决定:『韩某在被利用期间,他也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并不是笨人。』(第二十二页)喜宝始终是公平的,等有了更好的对象之际,她并不觉得自己亏欠了韩国泰什么,这个唐人街餐馆的调酒师还想去纠缠,喜宝用她自己的观念给了他回答:『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这些年我忍受过什么……你又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第九十五页)
韩国泰屡次纠缠喜宝,自然是男人的一种极度的鄙俗,稍有自尊,稍有风格的男人,切切记得,如果遇到了相类似的情形,千万别学韩国泰,要学,得学勖存姿,那才是男人应有的风度。自然,关于勖存姿这个人,以后还有评论。
(韩国泰是个调酒师,喜宝觉得他太low。书里分手时,韩国泰有说爱喜宝,喜宝说你没有真的爱我。这到底是两人都很清楚明白的一场交易,两人都玩玩?还是喜宝把它当交易虚情假意准备随时抽身,韩却把它当恋爱,觉得喜宝爱自己,才不断付出情感和钱?
若是前者,那句“你不是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回答得好!若是后者,那不就是感情骗子,那句话意思就是:金钱换肉体,我不欠你的,付出了情算你倒霉活该,一切公平得很,你不是我对的人,所以当我要继续前进时,我就把你踩在脚下你成为我的踏脚石!追求物质没问题,但不能做人薄情寡义啊!不爱他分手可以,愧疚之心总有点吧,韩国泰好歹帮她上的剑桥。。。)
喜宝和韩国泰之间的关系如何,再明白也没有,不过亦舒并没有明写,只是用了几次韩国泰『也得到了他所要的一切』来交代。这种写法,当然明智。亦舒的小说,写男女关系,以心理为主,生理上的男女关系,并不着意去描述,都用比较含蓄的笔法写出来,让读者自己去会意,所以她的小说,格调上十分淡雅。
这种含蓄的写男女声息关系的创作法,倒是优劣互见的。好处是,含蓄而留有余地,保持作品淡雅的风格,而且可以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好的文学作品,都留有给读者想象的无限余地。而且,有的男女之间,关系实在十分丑恶,象喜宝和韩国泰之间,如果详细描述韩国泰是如何『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那实在是极其不堪的一件事。不写,读者可以凭自己的想象力去想,也可以根本不去想。
而缺点是,男女之间的生理行动,毕竟是男女之间心理行动的持续,两者之间,甚至有极其密切的关联,相互影响,关系至大,若是每一次都只是暗写,或淡写,雅则雅矣,感染力方面的震撼便有所不逮。
文学作品之中,是不是应该有男女生理方面的详细描述,长久以来都有争论,也未有结论,色情和艺术,只是一线之差,很难把握限定得确当。套一句电影上常用的术语:若是剧情需要时,应该是可以详加描述的。在《喜宝》中,就有一处,可以成为讨论的焦点。
那是喜宝和勖存姿的『唯一的一次』,亦舒只是这样写:『我为他解开纽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第一三三页)就这样极淡的一句,到后来,喜宝回想起那一次,才又感到自己是如何勉强自己:『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的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第二四五页)
这自然也是一个出卖自己的女人应当忍受的。非但应当忍受,而且绝不能有任何表露。这才是『商业道德』,能够造成一种皆大欢喜的局面。这一节情节,其实可以写得详细一点。写得详细的好处是,可以更深刻地写出勖存姿的老年人的自卑,也写出喜宝出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对于人物性格的刻画有帮助。
而起,在日后小说情节的发展上,喜宝和勖存姿之间,终究是发生了爱情的,其中的转变过程,自然也可以更深刻动人-两个人从纯买卖的肉体关系,升华为超越了肉体的心灵上的相爱,老人丑陋的肉体不再丑恶,勖存姿也毋需再为自己衰老的身体而自卑,在那时,当勖存姿的手,再抚摸上喜宝的身体时,喜宝自然也不会再有浑身起疙瘩的感觉了。
每个作家有每个作家的写作风格,亦舒的写作风格如何,以上只不过是一己之见,可以供读者讨论时,作一个参考。
(二) 喜宝的美丽喜宝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出场时,她二十一岁,终场时,她二十六岁。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自然是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美丽的时刻。别的女人,或者会有欠成熟,但喜宝无疑是早熟的,她十三岁那年就懂得利用自己的美丽:『所以我再十三岁上头会学叫男生付帐,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第一七五页)
(说明一点:在引用原文的时候,都根据『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的版本。《喜宝》好像另有出版社出过,所以要说明一下。)(再说明一点,引用原文时,一个个字照抄,不作更改。象上面这句,可能有排字上的错误:『十三岁上头』,应该是『十三岁头上』,『会学』应该是『学会』或『会得』。)(俺认为十三岁上头很通顺的呀)
(天地编者按:『天地版』《喜宝》系根据『明窗出版社』七九年版本重排出版,出版前并未经作者校阅。)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喜宝再十三岁那年,已经不但漂亮,而且『懂得讨好他们』!十三岁时的喜宝,讨好的对象自然是年纪必她略大的小男孩。但十六岁时的喜宝又如何呢?十九岁的喜宝又如何呢?喜宝的成熟,不能以她二十一岁的年龄而论,她是一个早熟的女人,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单是懂得如何去讨好异性这一点,其间学问,便不知多大,不知多少女人辈子学不会。
这种说法,女性读者可能哗然,女人何必懂得去讨好男人!但叫没有用,女人,真是应该懂得如何去讨好男人的,就象男人必须懂得如何去讨好女人一样,绝无任何轻视女人的成分在内。只有懂得如何讨好男人的女人,才能博得男人的欢心,也只有懂得如何讨好女人的男人,才会博得女人的欢心,男女之间的情爱,由此而生。一切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全由此而生,其重要程度,在男人或女人的外表美丽之上,切不可等闲视之。
喜宝在二十一岁那年,早已经完全成熟,非但在男女事情上,而且在人情世故上,也已经完全成熟。她不但有叫人一看到她就喜爱她的本领。而且,看看《喜宝》的开始,她被勖聪慧带着到勖家去的情形-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忽然进入了豪富之家,突然间,处于一个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境地之中,可是喜宝一点没有局促不安,一点没有小里小气,她应付得如此得体,使得想看她不起的人,一下碰了钉子,这一大段文字,真是好看煞人,使人想起大观园中的那些姑娘奶奶们的『全挂子武艺』!
勖家的人中,勖聪憩使不易对付的,喜宝轻易把她的刻薄话对付了过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第二十五页)她又知道要提防宋家明。这一段的最高潮,是喜宝知道了勖存姿就是她在花园中见过的,曾对之发了不少牢骚的那个人之后:『……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阵轻烟昏过去。』(第三十页)
可是,要头上冒轻烟昏过去,始终只不过是她的感觉,实际行动上,她:『既然已酒后失言,也不妨开怀大饮。』(第三十页)喜宝的应付办法,是根本不当一回事!喜宝在到勖家之初,根本就没有怀着什么目的,所以更能使她能在热讷河恶劣的情形下,应付自如。如果她早是有目的而去的话,当其时也,只怕会真的头上冒出轻烟来而昏了过去。根本不想求得什么,结果反而得到了一切,其『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栽花花不发』乎?
好了,小标题本来是说喜宝的美丽的(终于想起了啦),忽然说到喜宝的成熟方面去了,似乎有点离题,但其实不然,任何女人的美丽和成熟是分不开的,哪一个男人,会真正去爱上一个白痴型的美女呢?
再重复一句:喜宝是美丽的。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事了。可是再问一句:喜宝是怎样美丽法呢?真是很难答得上来,因为从头到尾,亦舒根本没有写喜宝如何美丽。亦舒没有写喜宝的脸型是怎样的-鹅蛋脸乎,瓜子脸乎,苹果脸乎?亦舒也没有写喜宝的眉毛是怎样的-柳叶眉乎,浓眉乎?细眉乎?亦舒也没有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去形容喜宝,没有用『笔挺的鼻子』去形容喜宝,没有用『殷红的小唇』去形容喜宝,她几乎什么也没有形容过,但是,看过《喜宝》的人,都知道喜宝是一个美女。
这是亦舒写作技巧之一,她常把这种技巧用再美丽的女主角身上。(《玫瑰的故事》是另一典型,但玫瑰的美丽,又不同于喜宝的美丽。)亦舒不用具体的形容词去形容女人的美丽-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是『老土』之极,一个美女,会有细如线缝的斗鸡眼吗?当然不会。亦舒用的写作法子,是间接的,一点一滴,由他人眼中看出来的美女,开始时还不觉得,但久而久之,一个美女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在读者的心目之中,建立了起来,印象深得再也抹不去。
而且妙的是,如果有十个人在一起,讨论喜宝的容颜,得出来的结果,可能是十个不同类型的美女-读者凭自己的想象去塑造自己心目中的美女,各人把自己喜爱的容颜,加到了书中人物的身上。
这是画法中的『但求神似,不求形似』。也是小说写作技巧中的高超的技巧。写小说,能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来』,才是妙笔。(引号中语句,引自明齐主人《石头记》卷首总评。)不过,读者偏要『寻根究底』起来,喜宝的美丽,倒也还有一点线索,可供追寻。喜宝的身材极好,她有丰满的胸脯,勖聪慧一次见到了,大是惊讶:『哗,你有这么大的胸脯!我以为只是厚垫胸罩。』(第十七页)『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第一二七页)女性的胸脯美丽(亦舒的用词比较含蓄),当然是指乳房的美丽而言。而美丽的女性乳房,真是可以美丽到无法想象地步的,喜宝在这方面得天独厚,使她成为出色的美女。
喜宝的胸脯,丹尼斯阮,这个在酒店中勾搭异性情人惯了的漂亮年轻人,又曾赞叹过:『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第一二七页)(喜宝在酒吧跟丹尼斯阮回宿舍,亦舒也轻描淡写略过,但在丹尼斯阮的两番赞叹之中,可见那一晚上风光之旖旎。难怪喜宝回来时,觉得『心中舒畅,适才在勖存姿身上受的气荡然无存』了。
喜宝的皮肤是白腻的,勖存姿曾赞她:『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第一四二页)勖存姿是见过世面的富豪,他用了『极好』这样的字眼,可知一定是真的极好。若是韩国泰来说,自然要打点折扣。还有,勖存姿送红宝石项链给喜宝,喜宝挂了起来之后问『好看吗?』勖存姿这样回答:『好看,你的皮肤白。』(第二三八页)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是都可以想象出一副极美的画面来:一个皮肤白腻的美女,项上闪耀着鲜红的红宝石的光芒。而当其时也,美女培着的是一个日趋衰老的老人,这就更增凄楚,情何以堪,看到这里,也就只好掩卷太息了。
除此之外,喜宝究竟美丽到如何程度,竟无一字可考了。别人见到喜宝时,感到她『漂亮』、『美丽』的次数甚多,不一一引出,只要知道喜宝是一个美女即可。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勖存姿这样说:『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第一一五页)
人在三岁以后,睡熟的时候,难看的多,好看的少,喜宝在睡熟的时候都好看,那是真的好看。而且,成年女子的美丽,在很多情形下,都是借助现代化妆术的。除非喜宝睡觉的时候,也象长篇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一样,照样浓妆上床,不然,喜宝的美就是天然的,那是一种真正的美丽,不可多得的美丽。
喜宝的美丽,使她成为勖存姿的情妇,也使得许多男人为她倾倒,这一点殆无疑问。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例如喜宝的成熟和性格,等等,但若果喜宝胸平如镜,腰粗若橼,皮粗似麦,只怕性格再好,再成熟也不中用,连韩国泰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