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之物能让人感到温暖,是因其饱含着制作者的心意,并拥有机械无法表现的素朴之味。”这几乎是手作之物最大的魅力,也被视为“匠人精神”的特质之一。在日本,官方认可的传统工艺共有207项,其中包含了“织物”“竹制品”“染色”“木工”“ 漆器”“金工品”“陶瓷器”“石工”等八大类别。
这里所说的传统工艺,有其法律条文上的明晰含义:即作为特色的原材料、技术、工艺等主要部分,至今仍在传承,在保持固有特色的同时,做出适当改良以适应产业环境和时代需要的传统工艺。想获得法律的承认,需要满足许多条件:首先这项工艺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第二,制造的主要环节为手工作业;第三,它必须是传统的技术或工艺制成的产品;最后,它必须还在使用传统原料,在一定地域内形成固定产地,存在一定规模的制造者。通常,日本人会认为一项技术或工艺需要经过百年以上,在众多匠人的试验和改良下才会初具形式,成为一项传统技艺。如果说技术是“每一个工匠的技艺”“精度”的集合,而工艺则是“从原料选择到制法窍门的历史性积淀”。
手作之美,技艺之精。那,让我们来近距离看看日本匠人的手作故事吧。
和伞|西堀耕太郎
最初的伞并不是雨具,而是达官贵人用来遮阳、辟邪的用具。它们呈圆盖状,无法开合,象征着权力与威望。伞发明于中国,传到朝鲜半岛西岸的百济,又被百济圣明王当作佛教仪式的道具之一送到了日本。一般说法是,这种道具从一开始便被称为唐伞;也有说法是,经过改良、可开合式的伞被称为“唐缲伞”,之后简称为唐伞。随着造纸技术及竹材加工技术的进步,到了室町时代,开始以竹子为原料制作伞轴和伞骨,用涂过柿涩、亚麻仁油、桐油等防水材料的油纸做伞面,其作用已经与现代的伞并无二致。
在伞逐渐走下神坛,被广泛使用的同时,以做伞为生的工匠也开始浮出水面。在《七十一番匠人歌合》图(绘制于1500年末,是中世纪后期以工匠为题材创作的最大一幅画卷)中就能看到伞匠的形象,奈良兴福寺大乘院中还有对“唐伞座”这一伞匠组织的记录。但是当时只有一部分贵族阶层的人才能打伞,除用于歌舞伎等演出之用外,伞只在医生、僧侣、富商等有身份的人中普及。之后,随着洋伞的登场,唐伞便开始称为“和伞”。在制伞业的鼎盛时期,日本全国一年能够生产1000万把伞。但在明治时期,洋伞的输入导致制伞业急速衰退,和伞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当作生活必需品。但即使是现在,和伞也还是民俗文化产业中不可或缺的道具之一,特别是在日本茶道、舞踊、歌舞伎中,和伞作为日本文化的象征,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江户时代后期,第一代当家墨藏在京都五条本觉寺附近开了一家伞店,这便是伞铺“日吉屋”的发端。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间,这间老铺一直坚持经营,是京都现今唯一一家老字号和伞铺。第五代当家西堀耕太郎先生继承了这项古老的传统技术,守护着这块招牌。西堀先生不光做伞,他还将伞骨技术应用于照明灯具的设计,并获得了世界性的认可。而他原本是一位供职于和歌山县新宫市市政府的公务员。同日吉屋第四代当家江美子之女的姻缘,是他进入这一行的契机。
◎伞铺“日吉屋”
朝日烧|松林佑典
朝日烧在这块因宇治川与平等院隔岸相望而得名的土地上开窑,其历史可以追溯到1596年至1615年的庆长年间。这一带自古以来就与陶器和茶道有着很深的渊源,大约在四百年前就为贵族官员、大名和精通茶道之士制作茶具。大约一百五十年前,文化中心转移到江户,京都的茶道逐渐式微,我家的状况也变得十分窘迫,然而我家先祖依靠半务农半烧陶,将窑炉的火种延续了下来,并顺应新时代的潮流烧制煎茶茶具,由此一直持续至今。
抹茶的茶道是这有限世界中的一大乐趣,而煎茶文化则是为生活稍稍宽裕起来的商人们享乐而生的。江户时代是町人文化繁盛的时代,人们开始用煎茶招待客人,在这种趋势下,朝日烧开始制作小茶壶等茶具。煎茶文化中虽有煎茶道的正式说法,但我们制作的茶具与流派、礼法等无关,仅仅是出于乐趣。
制作抹茶的茶碗,用的是宇治的陶土,还使用过一百多年前挖掘出来的经过长期自然风化的陶土。朝日烧代代相传的“鹿背”“燔师”等作品是使用熟成的陶土,以松割木为燃料在登窑中烧制而成的。此外朝日烧所制作的煎茶茶壶也有它的特征,那就是在茶壶内壁靠近壶嘴的地方有手工开凿的150个小孔,这种滤茶装置能够让人喝到沉淀在茶壶底部的最好喝的茶水。由于小孔太细了,一下子全部钻开就会黏连在一起,因此要分三次小心谨慎地开凿。这种工艺是绝无仅有的,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
二风谷厚司织|贝泽雪子
“二风谷厚司织”是用沙流川森林孕育出的榆树内皮搓制成线,经织布机织成的一种面料。这种面料耐水、透气性好,作为天然纤维具有罕见的韧性和独特的质感。在爱奴文化中,它自古就被用来制作编织袋、打包绳、席子等织物,编织技术已经比较成熟。织布机引进后,北海道境内野生的榆树开始被大量利用,厚司织成为衣物面料的主流。雪子女士制作厚司织已有半个多世纪,她把经线的一端拴在柱子上,另一端缠在腰间,坐在地上灵活地操作着那台原始的织布机,想必这样的劳动姿势在几百年间都未曾改变。以前的厚司织会制成日常服、节日服、头巾、腰带、围裙、护手、护腿、刀袋等,现在则用来制作民俗演出时的戏服,或者制成坐垫、壁挂毯、包袋等纪念品。
编织厚司织的榆树皮线,会用树皮、红花、胡桃木等身边的花草树木进行染色。染色后线会变硬,增加了编织的难度,但雪子女士却是“越难越有干劲”,她每天都在织布机上劳作,经她织出的浅色系条纹腰带、背包、钱包等都非常受欢迎,订单如雪片般从日本各地飞来。
“我家是做纺线生意的,我从小就接触线。嫁人以后婆家是做厚司织的,我从十九岁起做厚司织,已经做了五十四年,现在也几乎没有一天不摸线。织布方法是我婆婆教的,现在我也教我的儿媳妇。榆树皮等原材料都是自己去找。为了取得较长的纤维,要尽量挑选枝杈少、品质佳、生长笔直的榆树。野生榆树一般都生长在海拔200米至500米、山脚到半山腰之间倾斜的地面上。太高处的榆树木质较差,要尽量找生长在水边的榆树。像这样的筛选条件还有很多。另外,树质的好坏光用肉眼看不出来,还得用刀割开树皮才能知道。我一般先自己上山筛选,找到满意的树做好标记,然后请伐木工匠跟我一起去采伐。榆树的黏液很多,非常容易发霉,采伐后要马上把皮剥掉放在通风良好的地方干燥,之后便能放置数十年不坏。干燥后的树皮还要花很多时间煮沸和洗涤,到开始制线为止,工序已经完成了九成。当然染色也是自己弄。因此,我现在在这里织布只是最后的一道工序呢。”
◎雪子女士正在织厚司织
编织厚司织时,先揉搓树的多层内皮,剥下其中一层,然后用手指将树皮纤维分成一定宽度(2毫米左右)的线;为了让结节变小,给线打结时先将线的顶端捻细;搓线时用两手分别拿着线的两端,左手顺时针,右手逆时针捻搓;上织布机时让相邻的经线上下交叉;跪在地上用腰力将经线绷直,将纬线在上下分开的经线间穿过一次,再交换上下经线的位置,等等。所有步骤全部是手工制作,织布机从开始到最后必须由同一个人来操作。包括搓线在内,制作一块布料需要耗费半年时间,且不赚钱。现在二风谷地区专门制作厚司织的人,包括雪子女士在内也仅有两人。“就算这样,我从未间断过,因为我真是太喜欢这项工作了。”她跪坐在地板上,开心地操作着织布机,一边笑一边对我们说。
佳贺友禅|宫崎友禅斋
每到夏秋交替之时,加贺友禅的产地就会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色留袖(已婚女性穿着的最高级的和服)订单。在日本的各种表彰大会、庆典仪式等正式场合都能看到的加贺友禅和服,是日本众多织物中最珍贵华丽的一种,在隆重的场合,一件便能气镇全场。“友禅”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染色方法,它的名字来源于京友禅的创始者、同时也是扇绘师的宫崎友禅斋,他所画的扇面广受喜爱,将其扇面的画风运用在小袖和服上的做法就是友禅染的开始。虽然友禅染诞生于京都,但宫崎友禅斋晚年移居金泽,将这一带成熟于江户时代前期的“加贺染”技法与自己的大胆创意相结合,发明了加贺友禅染。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加贺友禅仍然是和服界中多数人的爱用之物。
加贺友禅常运用被称为“加贺五彩”的蓝、胭脂、草、黄土、五代紫来彩绘草木花鸟等自然风物。有时还会加入一些意象,如运用了色彩模糊渐变技法的花草写实图案,模仿树木的叶子被虫蛀食的“蚕食”等充满禅意的图案。加贺友禅的创作者,每田健治先生,不仅将这种独特的表现风格、图案构成和色彩运用了然于心,更以其作品独特的配色与流畅的线条表现获得了很高的评价。美术大学出身的他对于美有别具一格的理解,再加上家族赋予他的传统匠人精神,使他能够站在传统的基础上设计出前所未有的美妙图案,成为现代加贺友禅的先驱者。
◎“友禅”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染色方法
南部帚|高仓清胜
草秸笤帚曾经是每个家庭的生活必需品,多年来其地位已被吸尘器夺去,但在环境污染日益受到关注的今天,笤帚既不耗电也无噪音的优点开始被人们重新审视。其中一种笤帚最引人注目,它扫除毛发和灰尘的性能几乎可以媲美高级吸尘器,这便是南部帚。南部指的是曾经位于岩手县北部的南部藩地区,这里的农家使用的生活用具历来都是自己制作的,笤帚也不例外。
寒冬农闲时期,农人们会在家制作日用杂货。除了自用,多余的笤帚还会拿到市场上出售,成为家庭的额外收入。这种由普通家庭自己制作的笤帚便是南部帚的原型。“ 高仓工艺”是一家专门制作南部帚的知名工坊,他们制作笤帚时使用的原料是自家栽培的高品质“帚草”(帚蜀黍,一年生禾本植物),且整把笤帚全部由手工扎制而成。
每年春天积雪消融的时候,人们就开始翻整农田,让1.5公顷的肥沃土壤变得疏松柔软,将前一年收获的草秸作为肥料施撒在地里,再将草籽一粒粒撒下,用脚踏入土里,然后盖上浮土。夏天的时候帚草可以长到三米多高,结了果实的穗开始显出嫩青的颜色。当它们沉重的头部快要垂下的时候,工人就用手一棵棵收割。收割工作从盂兰盆节后开始,到结束大约需要一个半月。考虑到使用者的健康与对自然的保护,帚草全部采用无农药栽培方式,因此与杂草斗争的过程也很辛苦。悉心照料下来,一季能够收获的帚草约有500千克,然后还要从中精挑细选可以制作成产品的优质草穗。
收获之后,他们把草穗的顶端对齐进行脱谷。在干燥前过一遍热水能使帚草的颜色更加清亮,因此会把它们一口气浸入沸水锅中焯一下再放到室外自然干燥。如果人工快速干燥,草的质地就会变差,所以他们始终坚持自然干燥。晒干以后把粗细、长短、卷曲程度相似的穗收集在一起,根据草穗的卷缩程度把它们分成十五种类别,这一步骤“五个人整天不停地做,也要花费一个半月到两个月时间”。
而在制作定制的高档产品时,需要更加仔细地甄选上好的原材料。一把上乘笤帚的原料至少需要收集三年,而蜷缩程度好、有一定长度的帚草价值更高,比如卷曲部分有60厘米以上的长帚用帚草是非常珍贵的,一年只能收获一到两根,而要想将这种60厘米以上的卷穗紧密厚实地拢为一束,做成一把笤帚,需要十年才能攒够。这种笤帚往往用18K金丝甚至一部分铂金丝细致地编扎起来,放入桐木箱中出售,售价在50万到100万日元不等。一把笤帚要100万日元,大多数人听了都会吓一跳,这样的高价笤帚一般会捐赠给佛寺,或者被茶道家和花道家收藏。在欣赏传统文化及工艺价值的人群中,高仓工艺制作的南部帚的品质有口皆碑。
松烟墨|堀池雅夫
年轻时住在东京的堀池先生,二十五年前搬来这里。他一直从事着与墨相关的工作,一位书法家问他在哪里能找到传统的松烟墨,他想起这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于是决定自己钻研,从炼煤到制墨,全都自己一个人完成。而对他来说,最艰难的工序是获取松木原料。
松烟墨的原料是赤松中的古松。古松是指被风刮倒后自然分解的木材。一般树木经过十年以上的腐熟,树干外缘全部腐烂,只剩下靠近中心富含树脂的部分。炼取10千克松烟,需要500千克这种带有油脂的松木。“墨是煤与胶的混合物。为了制作上好的墨,首先要有甄选好原料的眼光。”堀池先生切下一小块含有油脂的松木,它散发出悠然的木香。
焚烧松烟的炉子是一间宽1.2米、长2米、高2.7米的长方体金属网格小屋,数十个这样的小屋在走廊两侧一字排开。在每个金属小屋中心的地面上有一个小土窑,将油松放入土窑中点燃,散发出来的煤烟就会附着在金属网格上。堀池先生每天早上6点,将切成小块的油松放入土窑中点火,然后按同样的顺序在每个窑中操作一遍。这种重复性的工作劳动强度很大。八个小时以后,再将火熄灭,第二天早上再加入新的油松,继续焚烧。烧完之后,沾在金属网格上的就是制作墨的原料——松烟。而收集松烟又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人要钻进小屋里像做大扫除一样,把松烟扫下来,收集到一起,因此全身都会染成黑色。经过一百小时的燃烧才能采到十千克的松烟。“在松烟燃烧温度不一、煤烟颗粒大小不均匀等因素影响下,墨的颜色会在厚重的黑色到青灰色之间变化,这是松烟墨的特征。另外,混合搅拌、压模、出模、干燥等工序也需要熟练的技术。而且墨块彻底完成之前需要三年的干燥时间,对这三年内的气候和时间的感知与判断能力也很重要。”
金网辻|辻彻
京都金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当时是京都料理人的常用之物。以前有不少手工制作金网的店家,但现在只剩下四家了,这仅有的几家也是在泡沫经济时期依靠父辈们一丝不苟手工劳作才得以维持下来的。手工劳动一天的产量很有限,因此即使在泡沫经济时期,销售额也没有明显的变化。捞豆腐用的金网一天可以制作完成15至20支,顾客订购之后大约要等上一个月。
与此同时也有很大一批传统手工艺店铺在泡沫经济时期进行大量生产,泡沫经济崩溃之后因技术失传就只能去外面进货,又面临对手竞争,最后就只好降价销售。但我的父亲一直勤勤恳恳,游离在泡沫经济大潮之外,所以我家的制作技艺至今都比其他的金网店铺更加精湛。可以说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所受到的瞩目并不是一夜之间凭空而来的,而是有了父辈的积淀,我们才得以做出新的成绩。金网制作既赚不到钱又费工夫,但如今想来,没有以往费的工夫,也就不会有今天。父辈们守护着传统,今天的我们才有了飞跃的舞台。所以,我想让父辈守护至今的技术和品质,被更多的人知晓。
为了能在豆腐上映出美丽的影子,我家制作的捞豆腐的金网上特意编织了花朵的图案,而用金网制作的灯具,在开和关的时候,能在墙上看到美丽的投影。我们的创作理念是“配角的品格”,希望用金网所构筑的阴影,去体现京都的传统技艺、美学和趣味。身为匠人,我力图制作出独一无二的作品。还有,我并不认为量产的廉价商品有什么不好,也有很多既便宜质量又好的东西。我们需要制作满足人们需求的好东西。在重要的家庭庆祝场合或者正式用餐的场合,人们就会用到高质量的器具。此外,也有人小心翼翼地长期使用质量好的物品。有这些人的存在,我们制作的传统工艺制品就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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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网辻”第二代辻彻
李宗盛倾情推荐,创作“随想曲”手袋
李吉他、野木、素人给予制作支持
《诚实的手艺》
[日] 美帆(Sauser Miho) 著
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2016年7月
本文内容整合自《诚实的手艺》一书。编辑:康春华,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