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后,天气渐渐转凉,黄昏时分,市肿瘤医院一半笼罩在淡黄色的明亮斜照里,另一半沉浸在阴影中。
肿瘤医院的病房过道里,回递着细细的嘈杂声,这间病房里同住的两位病人病情并不算重,来探望的亲人与卧床病人互说着安慰的话,不受约束的小孩子吵闹着,引得长辈们发笑,时不时也佯怒管教上几句,病房里洋溢着节日的温馨,夕照的光辉斜洒进病热闹的病房中,颇为温暖。
然而相隔一段距离的另一间病房里,却是另外一副光景,黄昏的日光早已在这房中褪去,只是窗外那黄叶稀疏的梧桐树上还有一片黄昏的痕迹,如果不是打开了一盏白炽灯,这病房中早已是漆黑一片,然而即使有这一盏孤零零的白灯,这病房中的光线还是显得颇为清冷灰暗。这暗淡的光线,便使得这病房中的线条更为突兀,色调则更为暗淡,白墙面好像变成了棱角锐利的灰色岩石,瓷砖地板显得潮湿,整个病房空间压抑且幽暗,一切陈设,柜桌、板凳、呼吸机、心电仪、关闭着的电视机、病床以及病床上的病人都沉默着,只有过道里透过半掩着的门传来那边热闹声音的嘈杂余响,这病房中一切都死气沉沉,以至窗外那多云的灰暗天空和梧桐树都显得分外玲珑可爱。
这间冷清的病房里住着的是两位重症濒死的癌症病人,长期与病魔的抗争不仅摧残了病人的身体,也磨灭了亲属们的希望和热情。床头打开的没有人动过的满袋水果,表明也许并非没有人来探望和照顾过,只是大概也并没有什么人再在这病房中久留,照顾病人的绝大部分职责已经移交给仪器和医护人员。说到底,也许谁也都不再怀有什么希望了。
两位病人,靠窗躺着的那一位病人,身上插着各种导管,消瘦的脸上为各种仪器和导管所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疲倦且褶皱着的双眼,此刻几乎眯着,默默地望着那因为灯光而变成黑白过渡渐变色的天花板。另一位床位靠门的病人,擅自解下了身上诸多仪器和导管,似乎是挣扎着坐起身子,背枕着枕头、床栏和墙壁,歪歪斜斜地倚靠着,诸多仪器和管道凌乱的悬在墙边,被子也是凌乱的,微微挂在他蜷曲的腿上,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杂乱地蜷曲,眼窝深陷着,消瘦的脸上褶皱一片,苍老可怖,可他那直勾勾盯着双腿的眼睛好像还闪烁着一簇细细的火光,分明不是希望,而似乎是一份愤恨。
他无力的脖颈晃悠悠地吊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近乎残疾的细腿,眼睛竭力扭曲褶皱着,老半天才挤下一滴泪来,默默地从眼眶流下,他扯动喉咙,断断续续地发出些微且嘶哑的声音,不知是对同室的病友还是别的谁说话:
"人生,大抵是……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我原来一个厨师,一切没想过一辈子和味道打交道……以前,什么味道没尝过,什么味道也不满意,还想着最后能找到,可是,现在……一场病,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什么味道也都没有……。"
谁也没有理会病重的厨师。他随着病房沉默了片刻,便呜咽起来,酸涩的眼泪不断从已近干涸的眼中溢出,大概不算年老的他还有所不甘,他把最后的一些话说得格外流利,虽然细微,嘶哑,但是清晰,好像没有声音从嘴里发出,倒像是心里发出的微弱呐喊一样:
"我好想,再做做饭,尝尝味道。"
厨师没指望有谁回应他,挣扎和啜泣好像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感觉到困倦了……可是,忽然旁边传来了声音:
"不如到外面走走,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厨师不知哪来的力气,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他的病友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浑身束缚,挺直身子坐在病床上,扭头望着窗外,厨师感到诧异,诧异于这位病友的声音,他自从转入这间病房以来,从来没听见过这位病友的声音,他从来就是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以至于厨师在悲哀自己的时候,常常更觉得他的这位病友比他还更可怜。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的健康,如此有力,以至于厨师难以置信。顺着那位病友的目光望去,只见窗外秋海棠树上夕阳金黄色的光芒,已经稍稍树的边缘方向偏移。
病友转过身来,只见他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庄严,看不出年轻朝气,却也丝毫不见病态和苍老。他开口说道:"据说,黄昏时分,这间病房的房门就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大概就是命中注定来到这里的。"接着,在厨师惊异的目光中,他矫健地翻身下床,几个快步就站在了门前,他伸出手,一把就拉开了房门。
"可是……"厨师惊讶地开口,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他分明还可以听见门后传来过道中的嘈杂人声,但是门开后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那分明不是医院窄而狭长的过道。那是什么?那是不可能存在的开阔的天地,灿烂的天空,开阔的视界,高耸的树木和深邃辽阔的树林,自由明亮的景色入眼而来,甚至有一条潺潺的山谷溪流穿过病房的门,流进病房中来,厨师看见河岸边还有两支竹制的钓竿,以及一簇熊熊燃烧着的营火。病友拿起钓竿,回头对厨师说:"快过来。"厨师看向自己的身体,竟惊异地发现自己倚靠的墙壁变成了河谷的陡坡,身体也变得远比自己想象的样子更加健康有力,复活的身体引导着厨师顺从指引,厨师于是站了起来,也拿起一支鱼竿,心中忽然有一种得胜的预感,他将鱼饵抛进溪流中,不一会便立即钓拉起一条银亮的鲫鱼,天真的快乐在他心脏中立即涌起,兴奋驱使他们全身心地享受了一段自由愉悦的垂钓时光。他们钓起了十数条鲫鱼,厨师将它们串起来在营火旁炙烤。不多时,香味四溢开来,病友迫不及待拿起几条刚烤熟的鲫鱼鱼便在一旁吞咽起来。拿起一条鱼,厨师却不由得对这奇遇产生了质疑,他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匪夷所思,他和病友身上的变化更令他难以置信,长时间苦难的折磨和突然的奇遇使他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中。正在这时,烤鱼的香气扑鼻而来,真实的嗅觉感知打消了他的疑虑,他感受到天然的饥渴,尽管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决定仔细地品尝起自己炙烤的鲫鱼,毕竟这正是方才苦痛驱使他呼喊出的心愿。厨师张口撕下一片鱼肉,闭上眼睛在嘴中细细咀嚼,尽管那只是一条最普通的小鲫鱼,对于一个久未正常进食的病人而言,那滋味却是绝无仅有的,就好似一个人来到人间吃的第一口饭食,没有人记得那是什么滋味,如今厨师却有幸能重逢这味道,那是没有任何调味的寡淡的鱼肉,但那鱼的本味,鲜甜和细嫩,都好像万千条新生的小鱼游动在味蕾。厨师的所有烹饪经验都未曾掺杂入这条鱼中,这鱼中却有它最天然纯正的美味,带来天真纯洁的味觉享受。
厨师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方才的河谷已经不见了,眼前是医院开阔的楼顶,头顶上是那片暮色逐渐吞噬霞光的天空,病友正在顶楼的护栏边上朝下俯瞰着,厨师也走上前向下望去,是方才窗前的那棵大梧桐树,树上染着的金色晚霞的面积已越发减少了。
厨师回过头,病友却已经站在屋顶通向楼梯的那扇门旁边,厨师连忙跟了上去,病友肃穆的脸上保持着一种神秘的微笑,他再次打开了那扇通往心之所向之地的门,两人一同迈步踏入其中。这一次,入眼的是一片晃动的绿色,他们眼前是一片河滩边上的芦苇丛,芦苇在微风中摇曳,就在近处,有两头灵动且美丽的鹿躲藏在芦苇间,那是她们的巢穴,一大一小的两头鹿枕在压倒的芦苇上,小鹿正吮吸着母鹿的乳汁,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小鹿在母鹿的怀中渐渐长大、茁壮,两人眼看着一只小鹿在眼前由一个婴孩长成稚气未脱的青年,接着,那青春灵秀的小鹿便迈着纤步向厨师走来。厨师正痴迷于这灵幻的场面,却随着小鹿的靠近猛的发觉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把寒光冷冽的利刃,小鹿靠近过来,无畏地在他手中的刀上自刎,眼神中尽是痴迷与贪婪,温暖鲜活的血液顿时在厨师的手上沾染,厨师看见自己眼前陈列着烧红的大锅,各式厨具,各种佐料调料也应有尽有,看见母鹿正在那芦苇丛中探起头,用那双灵动的闪烁着期望光芒的眼睛望着他,便料到了自己的使命。他感到精力前所未有之充沛,气力正处在人生的巅峰。他手起刀落烹饪那只青春美丽的小鹿,使尽他的浑身解数,毕生所学,用各种方式,以各种佐料以烹饪这神赐的食材,他不断从锅中不断取出方才烹好的鹿肉和同伴一同大肆嚼食,果然不出他所料,鹿肉的软嫩甘甜,无论是与辛香麻辣、浓郁醇厚、寡淡清纯、还是酸甜咸涩的各式调料都能兼容而不失本味,各种不同的烹饪方式又使鹿肉具备了变化丰富的口感,千种质感和百种味觉,一方面浑融复杂,使得味觉一片混沌迷茫,另一方面又奇幻多滋,万风千味,真好像热情至烈的人间真味。
厨师的口中还未嚼罢,正意犹未尽的时候,眼前的景色却又再次变化了,晃动的芦苇丛已成了流动的人群和车,原来这一次,他们两人竟站在了医院的门口。身旁的病友立即要将厨师拉进背后的医院大门去,可厨师因为浑身洋溢着健康充沛的精力,挣扎着想要挣脱病友钳制他的手臂,想要闯进人流中,回归到健康真实的生活中去。可病友手上的力气始终如牛虎般坚强,牢牢掌控着他,厨师却感觉到自己身上充盈的生命力正随着他的挣扎而渐渐地消逝,他开始感觉到可怕的无力和疲倦,惊恐使他放松了力量,顺从病友进入了医院的大门中。这时,那梧桐树上的夕阳光辉,也只停留在最后一根粗壮的枝条上了。
他们进入医院的大门中,却发现进入的分明是一片狭窄幽暗的空间,这是一个幽暗而没有出路的洞穴,野兽如雷的嘶吼环在耳畔,裸露着獠牙近在眼前,狮群和鬣狗以及刚刚闯入的两人,三方势力恰好围住中间一头野牛的尸体,谁都想要独自占有这份财宝,一进入洞中,厨师便感觉自己的浑身力量立即翻涌归来,他心中毫无畏惧,冲上前去与狮群和鬣狗搏杀,身受撕咬和利爪也毫无畏惧。终于,狮子和鬣狗们悻悻地带走了自己的一份食物,而厨师也守护住了自己的一份。可这块野牛肉却散发着极端的腐烂和腥臭气味,迫不得已,厨师只能百遍清洗,挥洒重油重料,极尽技法火候,竭力去掩盖食材腐败的恶臭,可那肉中的腐臭不仅根植不去,舌头与心对那佐料的更是厌倦生腻,这味道难以下咽,极尽恶心,仿佛技艺终不胜材料,以至于那位病友——厨师的食客,竟也第一次没有张口品尝,而厨师自己仅仅只是略略一试滋味,便将那肉干呕而出,深深皱紧了眉头。
沉默间,洞穴中的景象霎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医院急救室里的景象,狭窄促迫的空间里弥漫着可怖的血腥气和古怪的药水味道,紧张的气氛也颇为令人窒息,参与急救的医生护士很快发现了突然闯入的两人,厨师心中顿时感到一阵恶寒,立即惊慌地逃走,他第一次先于他的向导,急切地夺门而出。
厨师张惶地逃跑,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一间很小很窄的旧木房子里,周围散发着尘土和木头的腐败气息,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只堪堪放着一张小桌,两张凳子,桌上放着一个小壶,两个小杯,病友早已先于厨师坐在了桌上,他伸手拿起了小杯,便对厨师说:"请坐。”
厨师坐了下来,胸中还禁不住发出疲惫的喘息。病友静静地等待他平静下来,端着小壶往他面前的小杯中斟满,说道:"请饮这杯酒。"
厨师拿起小杯,分明感觉有些灼热烫手,凑到鼻尖一闻,便有茶香,再一饮而尽,舌尖与喉咙俱觉火辣,然后感到苦涩与漫漫不消的回甘,果然是茶,放下杯子,便说:"朋友,你错了,这分明是一杯茶。"
"分明是酒,不信你再饮。"病友说着又把那小杯斟满。
厨师伸手拿起,小杯却变成微微温热,送到鼻前,果然是酒香醇厚,再一饮而尽,果真是美酒,放下杯子,厨师难以置信,口中说道:"果真是酒。"
病友摇了摇头,又把小杯斟满,说到:"其实是水。"
厨师再次拿起,一闻,仍是酒香扑鼻,再一抿,却当真没有酒味,再一闻,酒香也不见了,一饮而尽,果真是寡淡如水。厨师便纳闷起来,莫非是病友施了魔术?
然而病友却拿出之前那串鲫鱼,厨师吃下,无味。病友又取出鹿肉,吃下,依旧无味。病友又拿出野牛肉,再吃,还是无味。于是,厨师浑身便泛起冷汗,心里知道,不是食物和酒水没有味道,而是自己又一次陷入了食不知味的境地。
恐惧在厨师的心中蔓延,他想要拿起酒杯再试试味道,但是杯中已经没有酒水,他又伸出手去夺过壶,却发现那就壶冰冷异常。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现在已是在医院的停尸房中,周围有一股陈腐气息,厨师手中握着的,是一只冰冷的手,一具白布裹着的尸体的手,厨师伸手揭开白布,那尸体,竟然是一路为自己引路的病友,厨师终于认出,那哪里是病友,那分明是查出病症前的自己,他连退数步,瘫倒在地,惊魂未定。忽然,又莫名失笑,仿佛心愿已了,他打开停尸间的门,却原来回到了自己最初那间病房中。
躺在病床上的厨师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邻床病友,是一个早已说不出话,卧床不起的喉癌患者。此时,窗外的梧桐树上,夕阳暗淡了的微光才刚刚离开最后一片梧桐树叶。
暮色终于吞噬了天边的云霞,别处的热闹也随之沉寂,幽暗的潮水吞没天地,昼夜平平淡淡,又是一次交替。